如果我是乔安娜
文/顾苏燃
时至今日,我快要忘记当初学手语的初衷,有时自问起,便对自己说,是了,正是为了与林永恩的相识。
遇见他时,我正值大好青春年华,刚考取江南一所大学,在些许新奇与不适应中寻找生活目标。
一个初凉秋日的下午,我捂着一换季就隐隐作痛的胃,翘掉两节毛概课,去离学校很远的美术馆看展览。
那个时候,我是扎高高马尾,穿碎花的棉布连衣裙,配素色帆布鞋的文艺少女,喜欢康斯特伯的交叠光影、浓烈用色,却清清爽爽写尽自然风光的随意。
大厅里回荡着Don Mclean的惆怅旋律,衬得本就观者不多的展览分外凄清。我于“文森特之歌”中任目光在墙壁的画作上逡巡,只听见自己内心由衷的欣喜与赞叹。
直到林永恩出现在展厅门口。
白衣仔裤的清瘦少年,固执地站在入口处不肯离去,将怀中的雕像抱得牢靠。
一位工作人员大声而费力地向他解释着什么。
有其他工作人员走上前去,仿佛是询问状况。顿时一阵小声杂嘈。我看见少年腾出右手,对着他们比画。
那么,是聋哑人吧。
“拜托你们,请看看这个作品。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能不能,收购它们然后做个展览?”
我上前去,把少年比画出的话语磕磕绊绊地翻译给工作人员。
他们依然很困扰的样子。
“你已经来过好几次了。我和负责人说过,也答复你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何必那么固执。”
先前的工作人员示意我告诉他这些话。
我的手刚举起便停在半空,因他脸上浮现浓重的失望,眼神落寞,唇色苍白。
犹豫着该不该这么直接,他却抱着雕像转身走掉。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他怀里的纯白羽翼。下午三时许,日光斜射,石灰白熠熠生辉。
他真是瘦,我仰起脸便看见背对着我们离开的他微凸的肩胛骨,令我心生恻隐。
从展厅出来的时候,向晚的霞光温温柔柔地扑进眼里。之前看过的那些浓郁色彩在脑海中纠结沉淀,心里却被秋凉风景催生出惆怅。我抱住微感凉意的手臂,慢慢向公交车站走。
没走几步我发觉异样,停住脚步,回过头。
少年——林永恩跟在我身后。
我与他对视。他的脸迎着夕阳,是好看的男孩子,眉眼间的忧郁蛊惑人心,尤其是我那颗少女之心。
几乎没有多想,我便答应了做他手语翻译的要求。
古青是个除了悠久历史以外乏善可陈的小城市,没有繁荣的经济与厚重的文化。纵使如此,她的江南风情,小镇风光,每年依然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游客驻足流连。当初考来这里的我,亦是冲着这些。
骨子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江南情结。青石板路,枕水人家,绑着蓝印花布头巾的女子,一步一婀娜地走进巷子深处。还有肤色白皙手指修长的男孩,目光沉静温柔,说一口带着咝咝尾音的普通话。
憧憬过无数遍的情景,全都在考上A大后一一见识。只除了,身边的男孩,安静得仿若空气。
他在我的手心写自己的名字。
林—永—恩。
我想我的笑也足够甜美,因为再抬头的时候,他恍惚了一下。
“林永恩,我是曾云乔。”
轻轻的,我合住掌心,握住了他的名字,也握住了一段刻骨铭心的际遇。
林永恩住在古镇深巷,我们认识不久他便央我去看他的工作室。手指用力,目光恳切,仿佛急于让所有艺术作品昭然于众。虽然我迷恋他俊秀眉眼清瘦身姿,却依然保有最低的戒备心。于是只是笑着,一字一句说得仔细:“好的,以后一定去。”
他的脸上浮现孩童般的执拗,细细的头发在深秋瑟瑟的风中轻舞,再次挥动双手向我传达愿望。
那个时候我已和他去了好几家画廊和美术馆,羽翼作品依然无人接收。
每次我都能见到他眉间的焦虑和忧郁,但是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在被拒绝后掉头走开,将怀里的雕像抱得更紧一些。
不是没想过去他的工作室看他的创作过程的,是怎样的艰辛与坚持,迫得他如此透支自尊以获得一个哪怕再小不过的角落安放那尊羽翼。
近看雕像时,一层层的羽毛错落嶙峋,朝向观者,整个翅膀展成振翅欲飞的姿态。然而它受挫太多,使我觉得那姿态分外苍凉。林永恩常用瘦削的手指摩挲它,表面越发光滑。渐渐的,快成陈旧品。
终于我还是捱不过他的恳切请求。当一个好看的男生用坚定的目光传达并不过分的要求时,被托付者往往尚未辨清这要求暗含何种玄机便醉进他的眼眸,七荤八素地应承下来,更何况,他那双眼睛已经如此注视我三次,看得我小鹿乱撞心如鼓擂。
我该庆幸那次观展带来的如此艳遇吗?
当看到满屋子的雕像,我着实吃了一惊。
他把各座雕像一一陈列于我眼前,每座下头都有细长纸条,贴着标题和创作时间。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大的那尊上,在工作室中央孤独地耸立着,大树灰白的枝桠上,鸟儿依约是在等待,翅膀展成苍凉的姿态。
底座上,墨黑的小隶:守望。
可是为什么那么绝望。
我转脸去看林永恩,他细心地擦拭着陈列台上的浮尘,侧脸安静忧伤,像足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在时光流逝间嗟叹蹉跎。
初冬的风裹挟着冷雨从未掩住的窗斜冲进来。这间陈旧腐朽的房屋,来时我便已看到墙壁上的红漆大字:拆。
“我希望……”他的手指向脑袋,向我表达着心底想法。
“能够在拆迁前,给它们一个好去处。太多了,我带不走。”
我明白了他要求我来这里参观的原因。不止是那尊羽翼而已,我们要解决的……不,要安顿的作品还有很多。
林永恩似乎很热衷于雕塑翅膀。不管是单独的羽翼、与大树相伴的鸟,还是云端上的天使,甚至一个面目平常的女孩后背,都插着一双洁白翅膀。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当同寝室的同学都在为着末考而忙碌时,我与林永恩抓紧每一个能相聚的日子,带着几尊作品,相携走遍古青的大街小巷,从大规模的美术馆到地下艺术画廊,将写着我手机号码的“出售雕像作品”告示贴得满城都是。
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卷土重来。与他并肩在街上快步前行,与他在路边摊头抵头吃热气腾腾的汤面,与他蹲在夜晚的护城河边看乌篷船上一一亮起红灯笼然后一起静静地感伤……因为心怀期盼,这些琐碎零星的记忆就如彼时夜空中的散淡星光,一点一点地照亮了我原本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涯。
年末一天,英美文学史复习课早早结束,下午放空,我与林永恩约好继续用“牛皮癣”祸害市容。我们不是顽劣孩童,只是找不到更好方式。
在街心花园的仿古路灯上刷浆糊时,耳边一个声音炸裂开来:“喂,你们两个!”
市容委的红袖章只在我眼角余光中轻轻一晃,我立刻拉着林永恩逃跑。
一直一直往前狂奔,以自己所能抵达的最大速度,听见心脏咚咚地跳跃着,所有积郁一冬的情绪全在这场小小的逃亡中化开。然后我回头对着林永恩咯咯地笑。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在我的鼻尖,我停下脚步,这才发现手心里的暖意。
江南细碎的初雪中,他反握住我刚想要放开的手。与温暖的手掌不同,他落在我唇上的吻,是冰凉的。
寒假回北方小城,雪已经下得铺天盖地。我想念江南降落即融化的轻薄雪片,以及细雪中头抵我的额头,握牢我的双手,深深凝望我的少年。他的深蓝风衣那样暖,暖得足以驱散整个冬天的严寒。
我抱着水杯,靠在窗前,任思念随着茫茫的白色蜿蜒。时而想起后来他眼角眉梢侵染上的淡淡笑意,便不由自主弯了眼睛和嘴角。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古青,一家叫Fantasy的咖啡画廊,刚开业,需要一批装饰品。
于是开学的时候我终于看到林永恩释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