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的宝贝

被连城喜欢也算笑话吗?喜乐瞥她一眼有些紧张地问:“你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啊?被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土包子喜欢,你也想看我的笑话?”余洛继续说着,她和喜乐是邻居,家里做生意。着装打扮的水平要比成绩高出数阶,她的衣饰如果一天换一套,足能闪亮大半年。

余洛又说了什么喜乐已经听不见了。她满脑子都是连城的样子,时间像是被沙漏滤过,情景不断缩小,向后退,就回到更远的一个夏天。

连城恐怕记不起在他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爸爸还在给别家做木匠活,有一次,是去喜乐家的书柜要换一块板子。妈妈在蹲在路边等活儿的民工堆里叫来了连城的父亲,他便带着小猫一样畏畏缩缩的连城来到喜乐家所在的大院,把他留在院子里等自己下来。

那天喜乐放学,路过蹲在树边好奇的男孩,他手中握着一把菖蒲,用柔韧的叶片编织蝴蝶蜻蜓等小物件。喜乐没见过这些乡下的手艺,站在他身后看他魔术师一样三五下就摆弄出一只油绿的青蛙,然后按动它让它跳跃打发时间。阳光明亮,男孩的头发光线般柔软。十岁的喜乐格外羡慕他能做出那样的玩具,看了很久,最后取下自己书包上的一对胸章和他交换。

那只青蛙几天之后就发黄变脆,不能再跳跃。这件事也随着青蛙在一次打扫中被丢弃而被淡忘。树下的男孩笑容青涩,穿着塑胶凉鞋露出调皮的脚趾,冲喜乐只是笑,却不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喜乐做完作业还会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直到六年之后,喜乐才知道他的名字,时光是最神奇的魔术师,她不记得他的样子。但是当她看到连城胸前别着那两个胸章的时候,还是惊讶于命运的神奇。她不敢相信他会变成这样美好的少年,甚至还带着山野间的青草芬芳。

那也许是他来到城市得到的第一件礼物,所以才会这么宝贝地留着。从余洛那里借来看,依然光泽如新,漆皮都完好。然而只因余洛的一句话,便惶恐地要送给她。喜乐却不打算让他知道那件小事,童年里的遇见是一种单纯快乐,从来都和爱情无关。

6

余洛的不假思索把连城逼退到一个死角,她自己浑然不知,连城鼓足勇气给她写了一封情书,语气恳切,哪怕做朋友也好。当余洛捏着声音课间在班里朗读又捂着肚子狂笑,喜乐却能从那些字句中听出一种哀伤而卑微的渴望。她甚至想跳起来阻止余洛践踏连城的脆弱感情,却还是忍住了,那时候就连她也觉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喜欢他。

余洛拥有美好的容颜和优异的成绩,理所当然地骄傲着。她嫌不过瘾,又在放学时跑到公告栏把它贴上去。连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背后咬舌中挤到那里,看到自己的字迹,那时候他的脸色就像一面挂着水珠的白墙。他暴躁地吼了一声,吓得所有人一震,然后撕下那封情书落荒而逃。

喜乐再进教室,连城的座位空了。一时间她恍惚起来,仿佛这张桌子从来都没有人坐过,漆黑沉闷的桌面上都积了尘。

连城顶着一头红头发进班的时候,阴郁的脸上多了一丝颓废。喜乐突然间想冲上去勒令他把头发染回去,那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她想她是有些多事了,可是当她发现连城在课间会跑到顶层的平台上靠着栏杆吸烟,还是难过地站在远处,楼顶上的风很大,他的身影单薄。

她其实想说,余洛也不是唯一,我喜欢你。但是她却害怕,害怕连城会把这句告白都当做一种嘲讽。他日渐消沉下去,像是误入歧途的小兽,用逃避来保护自己。

连城开始打篮球,高高的个子出现在清早的球场上。他一个人学着运球投篮,孤独地奔跑着,汗水在这个秋天滑落。而天空是一层白一层黄,太阳升上来,他是喜乐躲在远处的目光的焦点,青春朝气的少年,其余的一切,都是背景。直到学校里渐渐热闹起来,学生陆续进来,他擦擦汗水回班。喜乐总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十六岁,到处都是连城稚气而冷淡的表情。

“这样也好,即使他并不知道,我也愿意就这么默默地为他加油。”

后来的一次,喜乐跟踪连城去了他的家,两辆单车一前一后保持五十米的距离。入夜后的江面平缓粼粼,归航的汽笛贴着水面催人入睡。喜乐站在一片破旧凌乱的棚户区,看见连城背对自己抱着吉他对着天空唱歌。都是很老的歌了,从《红日》再到《光辉岁月》。连城一定不曾发觉自己有多么好的声音,声线沉稳充满质感。连偷听的喜乐也愕然,他仿佛是天生的歌者,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歌声而让语言显得多余。江枫渔火是最好的伴奏,那一瞬间喜乐几乎听到自己的掌声在孤独中响起,如同天籁。

7

那段时间连城招摇着红头发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在学校出现,混迹于周边的娱乐场所里,喜乐和余洛走出校门时看见他跨着单车支着一条腿,背着吉他和一群不上学的少年一起吸烟。引得很多女生侧目,而余洛只是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眼中有无限地鄙夷和轻视。下一秒,喜乐就能看到连城竭力展现出的神采瞬间黯淡下去,一脸挫败。

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渴望能得到余洛的青睐,却恰恰适得其反。余洛一直看中的,是那种英俊优雅的、王子般的男生,绝非街头地痞。

到了晚上,他会去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慢摇吧唱歌。连城第一天去的时候,刚好赶上邵宁和一帮朋友庆祝生日。喜乐和余洛也在,那已经是高二,和邵宁的关系也很愉快,这个开朗稳妥的少年待人和善大方,却似是不近女色,看不出与谁有更好的关系。

连城之前从未有过登台的经验,加上余洛也小有兴致地在台下起哄,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乎连抱着吉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一行人看着这个谜一样的寡言少年,也有期待。

酒吧老板有些不耐烦,催促了几次。喜乐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琴是最老式的那种,不能连接扩音设备,而且走音严重。他的目光始终在余洛身边躲闪。看得喜乐也开始着急。

“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你到底能不能唱啊?!”老板有些气愤,觉得连城简直就是来搅生意的。那一刻喜乐急得就要哭出来,于是邵宁站起来向老板招招手,走过去说了些什么,然后进后台给连城挑了一把最好的电吉他,也帮他争取到了机会。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余洛竟然破天荒地走到台前的空地上,灿然笑着冲连城挥手,“嘿!连城!加油啊!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要证明给我看啊!”

余洛不明白这个笑容在他心里有多大分量,她是他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后勇敢去爱的第一个女孩。初恋会让人不顾一切,谁说不是呢?何况他有着执拗的秉性。

连城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在幽暗的酒吧里熠熠生辉,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朝余洛重重地点头。调了琴,坐在舞台中间的高脚凳上,悬着一条腿,深深呼吸,酒吧里突然坠入寂静的旋涡里,每个人耳边都是空白,只有连城清澈的吉他和质感极佳的嗓音在流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

他征服了大家,说话口吃的少年所具有的灵气让所有人折服。当他唱完等待老板的选择的时候,在场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老板抬头看看他说,“你留下,每个周末过来,我按驻场歌手给你发工资。”

他证明了自己,喜乐恨不得把手拍红,在昏暗中喜极而泣。而连城下台走到余洛面前,“余余余洛,谢谢你……”

“不用,我之前得罪过你,这次算扯平了。希望你好好念书,大家都不容易。”她摆摆手,说的很江湖。

出了门喜乐仰头笑着,她知道这会是一个契机,能让他振作起来。三个人走在路上闲谈,邵宁说:“想不到他的歌唱得这么好。”余洛白他一眼不愿承认,“要不是咱们,他这次肯定黄了。”然后又对喜乐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帮他。”

喜乐笑着摇头,什么都没说,晚上的气温有些凉,她披着邵宁的外套在路灯下映出一个瘦小的影子。她总算能为他做点什么了,就在刚才,是她对邵宁和余洛说:“你们帮帮他,算我求你们了。”因而邵宁才会和那个开酒吧的亲戚打了招呼,余洛才会那样鼓励他。因为只有喜乐知道,连城的父亲丢了工作,家里陷入困境,连城是不得已才去找场子唱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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