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纷飞,一路向北

文/龟心似贱

  后视镜的世界,越来越远的告别

我十一岁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一是李清微死了,二是陆天尧在她死去那天,把我带去陆家。

那个时候,对于情感已经接近麻痹的我,对生死尚做不到无动于衷。我几乎是带着仇恨望着陆天尧的,咬着嘴唇冲他说:“我不去。”

陆天尧丝毫没有怒气地看着我,用他一贯的命令式口吻对我说:“听着,我现在要给你一个完整而且有尊严的家,你要跟我回去。”

对于陆天尧,我的父亲,我有着很玄妙的感觉。李清微是他的情人,即使为他养育了一个儿子,依然得不到他半点温柔。她能得到的,只是一堆金钱的打发。

他第一次见到我,就赠送我一个名字:陆连城。偶尔,他会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幼儿园的课间休息,又或者是周末坐在家门口发呆。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犹如我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没有父子间的亲密和友好,他顶多会扔下一大包玩具然后开着车子走掉。

这种奇特的爱并不能让我觉得温暖。

特别是,在李清微被最终确定为肺癌晚期的时候,陆天尧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扔下很多钱就走了。住院期间,他一次也没有来过。李清微在电话里歇斯底里:“陆天尧,你太没良心,我给你生了儿子,就快要死了,你都不来看我!”

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在乎在别人眼里有没有良心,陆天尧果真没有来,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以极不情愿的姿态结束了自己潦草的生命。

那一刻,有关生命的所有想象都被扼杀在一具尸体面前。我没有哭,默默地看着护士来把蒙着床单的李清微推走。瞬间觉得全世界都空荡荡的,连呼吸都会发出沉闷的回响。

可是最后我还是答应了陆天尧要跟他回去,不是我争不过他。而是,我发现自己的倔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既然同样都是活着,怎么活都没有关系。

在一栋非常华丽壮观的院子门前,有人走出来打开象征庄严格调的大门。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被打开,露出了一个富丽家族隐秘而不可侵犯的姿态。

在这个院子里等我的人,神色各异,聚集在我身上将近二十双眼睛里分别带着凝重、不屑、审视又或者事不关己。我在这样的气氛下握紧了拳头,竭力维持着抬头的姿态。仿佛,只要能够维持这样的坚持不退却,就能赢得一场胜利。

事实证明我的确胜利了,这一场无声的对峙大概持续了一分多钟,陆天尧终于拉过我,对站在前面的两个人说:“爸、妈,这是连城。”

在陆天尧介绍完毕之后,那些人无一例外地露出虚伪笑容,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很久以后我渐渐明白作为一个大家族的生存法则,如果不懂得见风使舵,那结局便是不受宠的冷落。

而这些人当中,竟然也有人云淡风轻事不关己。她端庄精致地站在一边,眉眼间有猜不透年龄的风情,可是整个人,像是没有任何归宿一样,空洞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寂寞的灵魂。

很快,我就知道了一切真相。

关于陆天尧之所以现在带我回来,并不是因为李清微的死。而是,这个庞大的家族终于肯接受他在外面有一个私生子的事实,允许他把我带进家门。

而那天我所注意到的那个寂寞如灵魂的女人,她叫沈世锦,是陆天尧的合法妻子。

我被安排在少爷房,里面有古色古香的考究摆设,身在其中,却丝毫不觉得快乐。陆天尧不可能知道,我有多么愤恨他带给我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处处提防每个人的眼色。

赶走管家,我走出门去,沿着石板铺好的路走到池塘边。对岸,我又看到了沈世锦,她坐在青石凳上,眼睛望着一处。时间似乎都被这安静止住了前行,好半天,一抹刺眼的直白奔跑过来,欢快地冲沈世锦喊着:“妈妈,妈妈。”

是一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模样,浑身上下都是剔透的白色,白裙白袜白鞋,连帽子都是白的。她的皮肤也是,白到几乎透明。

被她的叫声打断了飘飞的思绪,沈世锦空洞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露出了慈爱模样,女孩乖乖地站在那里,伸手把手里的粉色蔷薇花递过去,沈世锦笑着把它们编进了她的辫子里。

她管沈世锦叫妈妈。原来,陆天尧还有一个女儿。

恨意就是在这个时候生根发芽,并且朝着扭曲的方向疯狂壮大。什么时候,我渴望过父母亲的爱能够降临,让我品尝一点世间的温暖。可是,这愿望像一个巨大的梦境,只能在幻想里成长,最终掩盖在深深的失落当中。

因为自己得不到,就去嫉妒别人得到。我恨陆天尧,更恨这个幸福的小女孩。

我刻意守在她走回房间的路上,看着她远远地迈着蹦跳的步子,毫不犹豫地朝她踢出一颗石子。那石子画着优美的弧线,很精准地击中了她的膝盖,害她摔倒在地。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像一个娇气的洋娃娃一样,大哭出声。她反而,咬着牙站起身来,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我。

她的白色装束显得很狼狈,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很坚决,她就那样看着我,不时眨一下眼睛,毫无畏惧。完成了我们生命中的第一次遇见。

“你叫什么?”话问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但是,她却痛快地回答了:“陆轻浅。”

八九岁的小女孩,前面不带任何“我是”或者“我叫”的修饰,就那样坦然地回答了自己的名字,陆轻浅。

我理解为富家女孩特有的骄傲。

你转身向北,侧脸还是很美,

我用眼光去追,却听见你的泪

在我来到陆家的第二天,有人在清早叫起我,安排我穿上一套新衣服。对着镜子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直到有人拿着书包进来,我才明白,这一通操办是因为我要去上学。跟着管家走到门口,专属司机的车子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车里还坐着一个明显不耐烦的小女孩。陆轻浅,她还是从头到脚的素白色,纯洁得像一个天使。

我坐进车里,感受到她的惊讶。垂下目光的时候看到她发梢处别致地绑着两朵蔷薇花,很惊喜地拿起了她的辫子,细细观看。

可是,我很快就醒悟,自己这样的举动有多么的不合时宜。抬眼时正巧与陆轻浅的目光相撞,我咬下牙关,很恶劣地扯下她辫子里的花,开口说:“什么破东西,一点都不好看。”然后别过头,不去看她。可是,很清楚她此刻的心情,下车的时候,脸颊处还残留着两道泪痕。

对比我从前的学校,这个地方的豪华程度,足可算得上一个天堂。可是,如果陆天尧觉得这就是所谓的给我一个有尊严的地方,那他错得很彻底。

我宁愿生活在原来的地方,念平凡的学校。就算周围也有人拿鄙夷的眼光看待我这个私生子,但至少不会像这些所谓名流标榜高尚的人们一样,态度暧昧地表露出不屑的恭敬。

我在去了这个学校一天以后就失去了继续的兴趣,晚上回家便走进书房,用那些崭新的书本叠纸飞机。折完了,全部狠狠地掷到地上,毁灭果然会让人拥有超凡的喜悦。

陆天尧走进来的时候,我以为会见识到一场火山爆发。但是,出乎我意料的,他连表情都没有一丁点儿愤怒的端倪,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他弯下腰捡起了书,走过来对我说:“听着,这个院子里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不想给自己丢脸,就活个样子给我看看。”

我咬紧了牙,被他的挑衅激起了斗志,眼睛里闪烁着坚决。却又不愿被看穿,只是轻描淡写地冲陆天尧说了一句,是吗?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自己的地位,根本没有被完全地认可。这意味着,这个家族很可能在某一天用任何理由将我驱逐。我宁愿自己有一天足够强大,自己走出这个地方,也不愿意被灰头土脸地抛弃。

一个个抚平纸飞机,努力使它们恢复成原样。内心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快快成长,打败这里的所有人,包括陆天尧。

这种奋斗更像是一只毛虫破茧成蝶的过程,要付出多少的艰辛,多少心力交瘁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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