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穿过了林细细的孤单年少

那天是楚柯城扶我去医务室的。他提议要背我,被我红着脸义正严词地给拒绝了,然后勉强接受被他搀扶着往医务室走。

楚柯城那时还挺郁闷地说:“008号,你觉得我像个坏人吗?怎么不让我背你啊,你腿上伤口一动,血就流得更多了。”我咝咝倒吸着凉气,想笑又不敢笑。

虽然我摔得挺可怕的,可是医务室的老师说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给我做了消毒,又包扎了一下就能回家了。

我走出医务室的时候,操场上在举行4×100米的接力跑。灿烂的阳光把整个操场和看台照得像一片金色的海洋,欢呼声叫喊声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过来。

楚柯城坐在医务室门口的台阶上,那棵会开花的古树下,揪着一根狗尾巴草,托着下巴歪着脑袋发呆。

是在……等我吗?

我用被包得像熊掌一样的手拍拍楚柯城的后脑勺,在他身边坐下。

“没事吧?”楚柯城望着我的样子像在看外星人。

“没事,老师说只是些皮外伤,不碍事……你是在等我吗?”

“嗯。”楚柯城给我看他的红袖章,“我是运动会工作人员,负责场内秩序和所有运动员的生命财产安全——为伤员服务,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我觉得楚柯城很像是在鬼扯,所以也老实不客气地说:“可是我觉得你的样子更像居委会大妈……的亲侄子。”楚柯城的眉毛立刻就愤怒地飞起来,瞪着我的样子有点凶。可是他没坚持住,只瞪了我一会儿就笑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我和楚柯城并肩坐在那棵会开花的古树下,风吹过的时候,浅紫色的花朵就簌簌地从树上落下来,落在我们的肩头和脚边。我们谁也不说话,空气安静极了,那个热闹的运动会好像和我们毫无关系。

有同样戴着红袖章的同学在远处叫楚柯城的名字,他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对我笑着说:“008号,我叫楚柯城,你叫什么呢?”

“林细细。”我仰着脸望着楚柯城,透过枝桠的光斑落在他脸上的形状可真好看。

“好的。那么林细细,再见,希望你的伤快点好起来。”楚柯城微笑的瞬间,所有的阳光好像都在我的眼睛里瞬间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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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那个充满烈日、暴雨和汗水的暑假之后,我们很快就初三了。我的目标是省重点景美高中。奶奶每天都会给我煮一个鸡蛋,偷偷塞在我的书包里——那已经是家里最好的食物了。

我吃不起昂贵的补脑液和加强记忆的小药丸,我只有奶奶充满爱的煮鸡蛋吃,可是我骄傲我的成绩单比那些吃昂贵补脑液和小药丸的人都要漂亮。

我原本就不算是多话的女生,初三那年越发地安静起来。我辞掉了班长的工作,又向班主任申请把桌子搬到了第一排的空当,一个人坐一桌。想听的时候就听课,不想听的时候就一个人埋着头做习题,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我。

我不是没有听到坐我后面的何小麦在吃午饭的时候对她的好朋友说:“林细细简直就是台学习机器,一点生活乐趣也没有。”

我也不是没有听到班里那个成绩很好,并且英俊骄傲,家境优越的男生看着我的背影对他的同伴说:“林细细如果不要把学习看得那么重,会可爱很多。”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更知道我只有努力学习,考上景美,然后考上更好的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让自己让我的奶奶过上好日子。

好好读书,考大学,光明的前程——这是我所能看到的最便捷的一条路了。那些不知道的人,是我的那些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同学们吧。

那时的林细细,就像一个过分骄傲和自尊的刺猬,蜷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望定自己的目标,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

终于有一天,在我发现班里一个人缘很好的女生过生日,请了几乎全班的女生去参加她的生日会,却独独漏掉了我之后,心情变得很糟糕。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去参加她的生日会,我一点也不想吃一个月馒头去买一件华而不实的生日礼物——可是一想到自己像一个异类一样被排除在外的时候,还是有点难过。

人总是这样的矛盾,明明是不喜欢的,可是仍喜欢站在大多数人的方阵里。

那天我一个人做作业到很晚才关上教室门,一个人踏着落叶回家。

那是1999年的深秋,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啪啪地掉叶子,凉凉的风吹进我的脖子里,很冷。那条路上有很多学校,随处可见手拉手的女生和成群结队骑着脚踏车怪叫着驶过的男生。我第一次觉得有些孤单。其实我一直与孤单为伍,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孤单的感觉可以那么糟糕。

就在那个时候,忽然有人拍我的脑袋,我扭过头去,看到一张有些憨的温暖笑脸。他说:“林细细!”他欢欢喜喜的样子,把我的名字叫得很喜庆。我憋红了眼睛,可是终于还是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我也很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楚柯城!”

是的,楚柯城再次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

那天是我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我跟着楚柯城满城乱转。他带我去小巷找一个做糖稀很好吃的老爷爷,蹲在路边吃了六块臭豆腐,还去城郊的水库边捉小鱼。楚柯城还给我买了一个红气球。他把它绑在我的手指上,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红蝴蝶结。

楚柯城说:“红气球代表幸福,你把不开心的事对它说,然后把结解开放它走,它就会带着你的烦恼离得你远远的。”

我知道楚柯城又在瞎扯,可是我觉得他扯得很有水平,有水平的让我都不舍得把红气球放飞。

我就拉着那个红气球回家。

奶奶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等我回家吃饭——为了省电,她总是要等到实在看不清了才开那盏瓦数很小的灯,可是只要我要做作业,奶奶就会把灯开得很亮,甚至还为了不让我的眼睛近视,花了上百元偷偷为我买了盏护眼灯。

“细细,你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是在学校做作业忘了时间吧?”

我扒着饭,含糊地应着,有些后悔刚才跟着楚柯城去瞎玩儿,可是眼角瞄到那个红气球,心里又觉得不后悔了。

红色的气球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奇异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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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柯城,大约是我初三那年唯一的好朋友了吧。

现在想想,我的同学们都是很好很好的,那时候不好的那个人其实是我林细细。是我把得失看得太重,把成绩当做生活的全部,所有人都是我学习上的敌人,只有楚柯城不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楚柯城贪玩又不爱念书,他不会是我通向景美的路上的对手。这反倒使我和楚柯城的关系突飞猛进起来,甚至偶尔我还会对他说说我的心事,例如这次的摸底考试第二名发挥得很好,我很怕下一次得不到第一之类的。

楚柯城总是说,林细细,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放轻松。即使考了最后一名又怎么样呢?有人第一总要有人垫底,只要你为着你的梦想努力过了就成了。

我笑着白楚柯城一眼,骂他没志气。

那是2000年的夏始春末,离中考还有61天。我坐在篮球场边的看台上背课文,偶尔看几眼球场上打球打得没心没肺的楚柯城。

虽然我觉得楚柯城是个考试糟糕的笨蛋,可是我得承认他篮球打得很好,投篮的动作很漂亮,奔跑跳跃的时候脸颊上的汗水很迷人。

黄昏的时候,楚柯城他们散了伙,他在我身边坐下,微笑着看我认真背书的样子。我背着诸葛亮的《出师表》,手指忽然被人亲昵地握住。

我睁大眼睛瞪着楚柯城依然笑嘻嘻的脸,他指指夕阳说:“林细细你看,夕阳多像一个咸鸭蛋。”

晚风很轻,浮云悠悠。我们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分享了那个美丽的黄昏。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夕阳西沉,看浮云变换,第一次知道原来云的聚散无常。

那时候我看不到以后的故事。我不知道那个宁静的黄昏,握着我的手指的他,和被握着手指的我,有一天,会走到一块灰色的悲伤云下,被冰凉的雨水淋湿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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