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少年
有人推门进来,她下意识地把相机藏在身边的被褥里。
“妈……”轻微地慌张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您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戴眼镜的优雅中年女性看了一眼微微凸起的被褥,并未多说什么,“怎么淋湿了?今早出门时你不是带伞了吗?”
“嗯……忘在教室了。”
“先把衣服换了吧,等下小睿会过来帮你补习英语。明年春天以前,雅思6.5分一定要拿到,知道吗?”
“嗯,知道。”许聆歌乖巧地低下头,把书包里的课本拿出来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打开衣橱,翻出干净的家居服,“我……要换衣服了。”
许聆歌的妈妈看了一眼许聆歌,转身出去时没忘记把门带上。门关上后三秒,确定不会再有人忽然进来之后,许聆歌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倒在床上。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妈妈变得这么疏远。她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许聆歌一直拙于言词,但小时候妈妈还是极疼她的。许聆歌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是妈妈手把手地教她。
小时候许聆歌怕水,一直学不会游泳。妈妈就和她报名参加了同一个游泳班,一步一步帮她克服对水的恐惧。
小时候妈妈教她写作文时说可以把树冠比喻成一把撑开的伞。
小时候许聆歌在幼儿园被欺负了,妈妈就和老师理论,让园长扣老师工资。
小时候许聆歌在学校门口买了些歪瓜劣枣的桃子,妈妈就拽着她去找小贩,把小贩给吓跑了。
小时候,许聆歌最亲昵的人,是妈妈。
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呢?闭上眼搜索脑海中的片段,渴望从零碎的记忆里找出答案。
……好像,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的吧。
那一年,妈妈和爸爸离婚,并且爸爸告诉妈妈,其实这些年他一直另外有一个家,甚至还有一个比许聆歌大的儿子。他觉得他亏欠了另外一个女人和儿子很多,所以决定离婚。
从小学二年级起,之前一直倾向于让许聆歌自由快乐地长大的妈妈忽然给她请了许多补习老师,报名参加了很多兴趣班,似乎立志要把许聆歌培养成第二个居里夫人。
应该是不服气吧。三十三岁失婚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被丈夫抛弃,还跑出来一个比自己女儿还要大一岁的优秀到没有办法攻击的儿子。
其实和绝大多数的同龄人比起来,许聆歌是很优秀的。可是很不幸,她的对手不是普通的同龄人,而是被誉为天才少年的许安泽——十七岁就已经收到了哈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那么努力地往前冲,却始终追不上他的脚步。每当她为自己的进步喜悦时,抬头看看许安泽,他已经走出更远的距离了。真让人沮丧。像乌龟和兔子赛跑一样——那只兔子还从来都不睡觉。
初三中考的前夜,许聆歌承受不住来自母亲和自己心底的压力,一个人跑到空无一人的天台上崩溃地大哭了一场。她似乎一直做不到妈妈的要求,没有办法成为让她骄傲的女儿。十五岁那个放声哭泣的夜晚,许聆歌终于相信有些差距不是努力就可以缩短的。
毫无意外地以全市第一名的身份考上师大附中后,虽然仍保持着全校第一的绝对优势,但许聆歌却渐渐背离了妈妈希望她走的高才生之路。她迷恋上了光影,色彩,细节,胶片,行走,放空。慢慢变成不喜欢倾诉也不会倾诉的小孩,沉默寡言,离群索居,所有的心事都闷在心里。她不想再做那些她一直做不到的事情。
手指触到被褥下的宝贝相机,纷乱的心忽然安定下来。黑色的尼康相机是她最好的伙伴,沉默而睿智,记录她的生活和心情,从不干涉,只用定格的某一瞬间的画面说话。
将相机调到浏览模式,查看今天拍的照片。焦距调得刚刚好,模糊的深色背景,中间是一抹鲜艳的柠檬黄,露出来的侧边下巴,还有嘴角上扬的美好弧度。
心里一瞬间就温暖起来,像被人轻轻拥抱住了一样。
许聆歌趴在桌子上午睡的时候,同桌的女生拍她的肩,“有人找。”神情又好奇又意味深长。
揉着眼睛往门口望去,逆着光,但仍能看清对方的样子。白底蓝边的春季校衫,下摆一边系在裤子里,一边耷拉在外面,衣袖卷高至手肘,而手里正钩着雨伞末端的绳圈打着转转。看上去有些邋遢的少年笑脸却很明媚,把靠门坐的一个害羞女生看得满脸通红。
是来还伞的蔚锦。
虽然被讨厌了,但一直以厚脸皮著称的蔚锦觉得还是不能白白A了许聆歌的伞。
许聆歌站在蔚锦面前时仍觉得昏沉沉的。因为怕妈妈发现,所以要等她熟睡后才能偷偷爬起来上传照片和修图。
许聆歌接过雨伞后转身,没有任何要闲聊的意思。
“谢谢。”
停下脚步,她有些困扰地回头对笑容很漂亮的男生说:“首先我并没有想把伞借给你,我只是讨厌和你用一把雨伞;其次,拜托以后遇见时,请恢复我们路人的关系吧。”
像希望甩掉粘在鞋子上的口香糖一样迫不及待,这样的认知让蔚锦一时间变得很沮丧。这个女生真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超级资优生都那么 吗?还是,她只是对他特别 ?蔚锦皱皱鼻子,没有说话,很快就消失在了楼道的转角。
布告栏里还挂着最近一次考试的排名。师大附中是一所以高升学率闻名的学校,学生的课业抓得特别紧。每次全校性的大考后,所有学生的名字都会依分数高低分年级段地出现在布告栏里。这一年级段,第一名永远是许聆歌。而最后一名,常客是蔚锦。
蔚锦平时看起来总是吊儿郎当的,放在课业上的心思也极少,所以大多数人都觉得只是他不用心。可事实并非如此。蔚锦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时拼死拼活地念,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仍只是以刚刚擦边的分数考入师大附中,还落下一个书呆子的名号。升入师大附中后,竞争更加激烈,当他发现即使每天K书到凌晨,仍有可能考到全班最后一名后,便开始了逃避。
分数。名次。老师的赞美。
吊儿郎当地过日子,当众人喜欢的、众人眼里聪明但不用功的蔚锦。
蔚锦有些崇拜许聆歌,因为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女生很容易就能写出完美的答卷。
当然,蔚锦是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些的。那是属于他的阴暗的秘密。就像许安泽是许聆歌心里最阴暗的秘密一样。
谁都有秘密,那些不想与人言的微妙心情。
因为拍一个在路口行乞的中年男人而被追得满街跑,许聆歌跑到河堤边才停下来,抱着相机蹲下身去,大口地喘气。
“我还以为你脸上除了平静不会再有其他的表情呢。”
许聆歌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甜美的笑脸。
“哎,你还记得我?”
手指抓住身后的书包带,用力到指尖发白。
“怎么会忘记呢?那次上台前你踩掉了我的裙子,我可是一直想报仇呢。”女生皱皱鼻子开玩笑说。许聆歌也笑了起来,绷紧的神经松了一下。
两年前的新生文艺汇演,她排在许聆歌前面跳群舞,舞服的后摆很美很长。正准备上场时,刚好有人找许聆歌,许聆歌穿过后台时不小心踩掉了她裙子的后摆,露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许聆歌还记得她当时捂着屁股脸颊通红的样子,又羞又窘又可爱。
还有两分钟就要上台了,许聆歌一边道歉,一边向管理服装后勤的同学借来别针,一枚一枚地将舞裙的后摆别了上去。
一上台就是欢快美丽的孔雀,谁也不知道华丽的尾翼是用别针别上去的。
许聆歌在台侧看着她在台上尽情跳舞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暖流在缓慢地流动。
不过后来就没了交集。只知道她叫夏琳,读文科二班,爱撑一顶柠檬黄的雨伞,在大雨里像一颗会走路的大柠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