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少年
“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知道……我又没要你的感谢……”蔚锦闷哼了一声,后脑勺被人敲了一记,他的额头又撞上许聆歌的。
“你不怕死吗?”
“该我问你才是……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其实许聆歌在动手之前就拨打了“110”,所以只过了不到三分钟,警察就冲了进来,但是在许聆歌和蔚锦心中,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再久一点,蔚锦可能就那么被他们打死也说不定。
蔚锦被送上救护车之前,还拽着许聆歌的手不肯放开,“你没事吧?”
许聆歌用手指抹掉嘴角的血迹,拨掉蔚锦的手指说:“有事的是你……笨蛋。”
虽然被骂了笨蛋,可是因为女生最后一个有些别扭,想隐藏但是没隐藏好的笑容,男生很放心地放了手。
是妈妈把许聆歌从警察局里保释出来的。
她出现在警察局里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是来保释女儿,倒像是来巡视一般,妆容精致,一身剪裁合身的昂贵套装。
办完所有手续,她和许聆歌一前一后地走出警察局。
没有开车,也打不到的士,好在离家不远,她们便一前一后地步行回家。沿着草堤上那条公路的边一直沉默地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夜风很凉,灌进脖子里让人透心的冷。
许聆歌走快了几步,跟在妈妈一步之遥的身后,轻声说:“对不起。”
在做所有事情之前,许聆歌就想好了所有后果。
无论什么后果,她都是不害怕的,唯一让她觉得忐忑的,是她妈妈的反应。
做了十几年妈妈所希望的“许聆歌”,她想真正做一次属于她自己的“许聆歌”,做她想要做的事情,哪怕明知道这事情是不对的。
她想过妈妈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厉声责骂她的样子,可是却没想过是这样可怕的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妈妈忽然回头对许聆歌说:“你一直是妈妈的骄傲,以前是,现在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以后也一直会是。有你这样的小孩,妈妈一直很骄傲的。”
许聆歌张着嘴巴,起先是无声的,而后用力地哭出了声。
以前无论许聆歌多么努力,她都吝于一句赞扬,许聆歌很伤心,甚至觉得她一点也不爱自己,她只是妈妈用来证明给爸爸看的一件工具,用来和爸爸那个优秀的天才儿子相对抗的砝码。许聆歌最想要妈妈为她自豪的时候没有人告诉她,让许聆歌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让妈妈觉得不及格的小孩而挣扎抑郁。现在许聆歌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值得妈妈骄傲的时候,她却说有许聆歌这样的小孩她真骄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直以来都是她搞错了吗?
那天晚上许聆歌哭得很伤心,像一个被人摔坏了的机器猫,哇哇哇哇哇哇。
想要很任性,甚至赌气一般做一个不一样的许聆歌的许聆歌,却因为妈妈的一句“你是我的骄傲”,又没出息地把生活拨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秋天的小城是金色的,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高大的梧桐树上挂满了摇摇欲坠的金色叶片,地上早已落了厚厚的一层。
黄昏的时候,夕阳染红了天际,寂寞的鸽群盘旋在城市的上空。
许聆歌做完值日的时候已经日暮黄昏,天色暗了下来,空气里有一种静谧的气质。不想骑车,推着脚踏车走在落满枯叶的林荫道上,耳边是沙沙的碎声。许聆歌想起她曾经偷拍过的一张夏琳的照片,也是在这条林荫道上,也是秋天,她蹲在地上捡起一片银杏叶时微笑的样子,被躲在树后的许聆歌收录在镜头里。
而现在,只剩下夹在自然课本里的几张照片。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撑着那顶柠檬黄的雨伞,提着裙角像小鹿一样跑过校园里的样子。
生命那么脆弱。夏天还在枝头油亮发绿的叶子,现在却躺在脚边哭泣。
蔚锦把站在路中间发愣的许聆歌抱在怀里很久,那个冰冷又神情木然的女生才慢慢地反应过来。
“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随时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样,我看了好害怕。许聆歌,我好害怕。”
“我只是发个呆而已,你说得也太文艺了。”许聆歌抬头望着蔚锦,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
蔚锦看到许聆歌笑,脸上的神情也松下来,笑嘻嘻的又恢复平日吊儿郎当油嘴滑舌的样子。他走在许聆歌身边,总是有说不完的笑话,耍不完的宝,笑起来的时候像一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
许聆歌把相机放在长凳子的椅背上,调好自拍的模式,然后拉着蔚锦在椅子前方蹲下来,揽着他的脖子,摆出恋人的亲昵表情。
咔嚓。
闪光灯闪过。
蔚锦的表情有些呆。
许聆歌查看相机里的已拍照片,又看看蔚锦说:“你很上镜,虽然样子很呆,可是很漂亮呢。”
“呐……”蔚锦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蓦然放大的女生的脸,然后嘴唇触到女生柔软微凉的带着薄荷味的嘴唇,然后又是一道闪光灯。
镜头里是一对亲吻的年轻少年和少女。男生的眼睛睁得很大,有些慌张有些手足无措,更有些欢喜。
许聆歌低着头看照片,蔚锦站在她身边,好口才忽然跑到了爪哇国去,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他满脸通红,嘴唇上仍留着刚才接吻的触觉,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她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呢?是不是呢……
正胡乱猜想着,没想到女生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有“还是不行啊”的小小失望和悲伤表情。
许聆歌把手放到自己的胸口,说:“还是,不会心跳呢。”
“嗯?”
“蔚锦你知道吗?你可能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朋友呢……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我没有朋友……可是我也不觉得孤单,孤单是那种有过朋友又再失去时的失落感,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所以我不觉得……我一个人也很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男生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动物……我的爸爸,他莫名其妙地抛弃了我的妈妈,然后又跑出一个我永远都追不上他的哥哥……我生活里的很多不幸,都是男生带来的。所以我很讨厌男生。所有。”可能是因为从没有一次性说过那么多话,所以有些结巴。
蔚锦看着许聆歌侧着脸,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没有打断她的话。
“所以我讨厌你,非常讨厌你,因为你打扰了我的生活,而我讨厌被打扰……可是好奇怪呢,你总是很莫名其妙地出现,出现的次数多了,我竟然觉得其实你也不是那么讨厌……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关心着你的感觉,原来也很好呢。
“蔚锦,你是我长这么大,第一个朋友呢。”
许聆歌冲蔚锦笑了笑,苍白的脸在秋日的黄昏傍晚,像一朵开在风里的素白花朵。
蔚锦说不清楚那一刻自己心里的感觉,似乎是欢喜的,可是似乎隐隐又不甘。
“我的妈妈,她是一个非常优秀又非常骄傲的女人。我怕她,敬她,又爱她。我想她为我骄傲的时候她从没告诉过我,不需要的时候却和我说我一直是一个让她骄傲的小孩……蔚锦,其实我一直对这个很耿耿于怀呢……这些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而我告诉你的原因是,蔚锦,你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很珍惜,所以在最后的这一段时光里,我想尽可能地多告诉你一些我的秘密,让你了解我,让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我一直想要和你做朋友啊,是你以前很讨厌我的样子,害我好沮丧。”蔚锦皱皱鼻子说。心里有种不确定又没来由的感觉,让人觉得慌张又无力。
“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呢,我妈妈一直希望我考雅思,然后出国……以后大概就再也见不着了。”许聆歌仰起脸,没有看蔚锦,推着脚踏车慢慢往前走,心里很平静,没有眼泪,可是眼睛痛得快要睁不开。
蔚锦站在原地,没有跟着许聆歌再往前走,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地方呢。
出国……以后大概就再也见不着了。
一个是智商一百四十的天才少女,一个是吊儿郎当成绩吊车尾的烂男生。
一个即将出国留学前途光明,一个家境平凡看不清未来。
两个人之间的沟壑,似乎深得怎么都填不平。
那一句一直想要问的话,却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答案早已写好了,不是吗?
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可是又好像一切都已经落幕,尘埃落定。
可,还是会不甘心。
蔚锦忽然冲着许聆歌的背影大声喊:“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许聆歌,即使我们分别了,失散了,我也一定会让你看到我!用我的方式让你看到我,永远记得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发光发热,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永远为想要成为能和你并肩的男人而努力着!许聆歌你要记得!”
许聆歌没有回头,温暖的泪水终于从眼睛里涌出来,痛痛快快地流淌出来。
一年后,许聆歌顺利地接到来自哈佛的录取通知书,可是她选择了同时到达的另一张录取通知书——来自日本大学艺术系电影学科。
她背着她的尼康,告别了昨天那个压抑不快乐的许聆歌,去奔赴自己的梦想和未来。
许聆歌的梦想一直都没有变过。她想用镜头记录那些爱和伤痛,那些珍惜和忽略,那些逆透的光,四季的冷暖,角落里的尘埃,小人物的悲喜,浓郁的色彩,清澈或者饱和,水色薄雾,风吹起的午后歌谣,青春的离歌。
不管前方是荆棘还是悬崖,许聆歌想她一直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吧。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时间又过了一年。
许聆歌捧着泡面坐在榻榻米上看电视的时候,看到那个爱穿拖鞋爱说笑话爱跟着她,笑起来像小狗一样的美少年在电视节目里作为新锐偶像人气团体THE ONE的一员,接受采访时说:“想要被我喜欢的人一直看见,是我在这个舞台上不停努力的动力呐。”
台下的粉丝欢呼尖叫声如海浪般汹涌。
许聆歌在他们的歌声中吃完了那杯叫做“ゆうき ”(勇气)的泡面。
四月的樱花在窗外开得正灿烂,阳光似金色的光束穿透柔软的花朵。风轻轻吹起的时候,花瓣就纷落如雨。
而那支关于梦想和勇气的歌谣,却从来都没停止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