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安雅的黄昏和黎明

文/大漠荒草

  1

安雅的脚被开水烫伤了。

安雅拎着暖瓶从开水房里出来的时候,一只足球不知从何方飞来,清脆的炸裂声之后她的大脑便收到了热辣辣的疼痛信号。滚烫的水渗进旅游鞋里,她的右脚便在十二月寒冷的空气里冒着腾腾热气。

铃声响了,四周的人似乎一瞬间便被那火柴盒一样的教学楼吸了进去,连同那个滚在不远处的足球一起,消失得很彻底。安雅像一根细长的柱子,孤单却挺立得笔直。

她拎着那不断往下漏着碎屑和水滴的水瓶残骸一瘸一拐走向垃圾筒,然后去校医室。

整个脚面红肿得发亮,有的地方流出稀淡的透明液体。校医给她开了各种药,外敷内服的,还嘱咐她一定要注意防冻。这个年轻的医生给她擦药时温柔细致得像在涂抹一幅油画。

他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安雅便弯着嘴角笑,被人这样责问是幸福的。

安雅回到高二.六班教室的时候已经是午休时间了,只有两三个自己带了饭的人凑在一起边说笑边分食午餐。看到跛着脚的安雅都怔了一下,然后继续说笑吃饭。

他们都不大理安雅的,从一个月前转进这个学校到现在,她没有接收到多少友好的目光。不过也还是有的。

穆关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安雅坐在他前面。当安雅被英语师太提问起来的时候,她杵在那里给不出答案,穆关便在身后小声喊:选择D啊,选第四个。

安雅不出声,穆关急得写了一个纸团轻轻抛到她桌子上,安雅似乎没有注意到,于是穆关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背上画了一个大大的“D”。安雅的背忽然一阵麻麻的痒,可她仍抿着嘴不回答。却用手在背后打出“OK”的手势,其实那是“Thank you”的意思。

从安雅烫伤了脚开始,穆关便每天帮她打好了饭菜送上来,然后再匆忙下楼。穆关是去会他的女朋友,安雅吃着穆关给她打的饭从窗口瞥见他搂着那个短头发女孩的肩。安雅认识她,高三年级艺术班的桑子,她的短毛寸到脖颈处留出两条长长的尾巴,挑染成扎眼的酒红色。

其实安雅和桑子同寝,那个混寝里住着插班生、艺术生和留级生,鱼龙混杂。安雅刚搬进去那天就被床上那条青绿色的蛇吓得丢了手里的脸盆,然后桑子大笑着从上铺探出头。用假蛇吓她只是给她一个下马威,桑子要告诉她,她是这个寝室的大姐大,不要触犯了她。

于是安雅将那条“蛇”平静地递给桑子,然后捡起脸盆去洗漱。

她在寝室几乎不说话、甚至在班级里她也不怎么开口。

桑子以为她是只安静的小绵羊。

2

安雅的脚伤好了之后,便常常跑到校医室去,然后一只手举着点滴瓶,一只手插着针管自己走回来。班主任说过,即便打点滴也要在教室里打。这所省重点果然是惜时如金。

安雅打了几次点滴之后,穆关忍不住敲敲她的背说:你病得严重的话只打点滴是没用的。

安雅看着这个俊朗的男生,温暖而关切的眼神那么真诚,她的心疼起来。最后笑着说:我只是有一点小感冒而已。

其实安雅并没有感冒。她那些大大的点滴瓶里装的都是些葡萄糖水和消炎的药,她喜欢校医拒绝把针管扎进她手背时的表情,不解里有着心疼。可安雅央求说,打着点滴就不会被老师叫起来提问了,你帮帮我吧。

于是校医小心地用消毒棉签把她细嫩的手背擦了又擦,说,你该努力学习才是。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安雅是个好学生。在以前的学校她是年级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甚至转进这间省重点之后她也参加过一次英语竞赛,轻松地拿了第二名。成绩没发布之前英语师太忽然找到她,问:这套题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老实说。

安雅摇头,师太的眼神便怀疑地上下打量她。一所普通高中转来的学生怎么会有这样好的成绩?!

安雅拿到了奖状,可没有人就此认同她接受她,反而是更加的疏远冷漠。只有穆关对她竖起拇指说,小丫头,不错呀!

从那以后,安雅不回答英语课堂上的任何问题,事实上她也根本不知道老师讲到哪里。她自学的进度比老师快了不知几倍。

元旦的时候桑子组了一支舞队,每个班级的晚会都邀她们来跳一场舞。桑子在昏暗的灯光里舞得十分劲爆,两缕酒红色的头发甩来甩去,发梢系着的小铃铛便疯狂地响动着。安雅偷偷看了一眼穆关,他投入地欣赏着,手里拿着一束花随时要冲上去。

安雅觉得有小小心跳。

3

元旦过后没几天桑子便病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只是脸上手上生了些红色的疹子,校医给桑子开了些药,说只是冬季太干燥,皮肤过敏而已。可是桑子吃过药之后一张脸愈加红肿起来,像被几十只蜜蜂蜇过一样。

桑子不能容忍自己美丽的脸有任何闪失,而且她在五月份有许多场报考艺术学院的面试。桑子暴躁地在寝室里乱吼着,她说,她不会放过那个校医的。

安雅看着她如今丑陋而扭曲的脸,忽然想到了那个灰暗的黄昏,所有景色都渐渐失去色彩,光明被黑暗逼退,那张脸向她靠过来,丑陋而扭曲。她挣扎着喊叫着,回应她的却是更加疯狂得意的笑声,无尽的恐惧将她压迫得想要就此死去……

第二天晚自习休息时有人兴奋地跑进来喊着:校医室被砸烂了!

安雅微微转头,穆关逃了一节课。

不过那个年轻的校医并不在,据说他在一个星期前就交了辞职报告。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安雅,他给安雅开了五片安眠的药。安雅总是睡不好,梦里会有魔鬼一样的笑声将她惊醒。可校医从来只给她开五片药,不多也不少。他似乎是怕着什么。

安雅说,谢谢你。校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细碎及肩的发柔软得像小羊一样。

安雅忽然想起《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她想起小明,那个看似单纯却花心又滥情的女生。她是利用单纯,也是单纯地利用。可这个刚刚医科大学毕业的男生是甘愿的吧。

心甘情愿的便不是利用,那只是一次善意的援手。

而这一段隐约的经不起猜测更经不起说明的感情便止于这一个动作,他放在安雅头顶的手掌有股消毒药水的味道,安全的干净的。

穆关回来的时候手上流着血,指关节上隐约还有着亮晶晶的玻璃碴子。他扑通一声坐到安雅身后,喘息粗重,他狠狠盯着前面那个瘦削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手臂上的青筋鼓凸着。

穆关缓缓伸出手,安雅的眼角便流下泪来。她感觉到那只修长的手指在她背上重重写了一个“why”,不再是痒痒的温暖,力度大得戳痛她嶙峋的脊骨。

4

穆关被开除了学籍。

他说校医室是他一个人砸的,与旁人无关。他替桑子挡下所有的责任,将她放在背后不遗余力地小心保护。可是在他背着行李离开学校的那天桑子却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穆关张着双臂要拥抱桑子,被桑子一把推开。穆关站在校门口似乎朝窗口望了一眼,然后怅然远去。

安雅不知穆关是否是望向自己,但她却一直在挥着手,心中默念,对不起。

元旦晚会那天,是安雅买了一束花让穆关献给桑子,但那束花上喷满了一品红的汁液。一品红可以让皮肤红肿过敏,不过吃一点消炎药也就没有大碍了,像穆关和安雅都有稍稍的过敏,起了几个小痘痘。只是桑子吃了校医开的药,他是为了安雅才背弃医德故意开错药。

安雅把这些告诉穆关时,他的拳头挥出来,带着一股冷厉的风。走廊的最里端是音乐教室,晚上不开,刚才穆关是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捏着安雅的胳膊将她拎到这里的。安雅挺直着脊背站在昏暗的走廊尽头,迎视着这个高大俊朗的男生,迎视着他挥过来的拳头,面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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