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人少年
后来我们到底还是打车回家了。我上楼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我的钥匙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家里被反锁上了,爸爸出差了,只有她在家。可是我用力地拍门却没有回应,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有簌簌的响动,然后我就跑到楼下报警了。没多长时间警察就来了,我们上楼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正在下楼的男人,我认得他是王美丽的爸爸,可是他根本就不住这一栋楼啊?我没理他跟着警察叔叔一起上楼了,我不停地拍门叫里面的人开门,警察就一左一右地站在我身边,这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我们却都愣住了,开门的是我妈,她一脸诧异地看着门外的我和那三五个警察,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姑娘以为家里进坏人了,就报警了。”警察有些愤懑地看着我,好像我是故意和他们恶作剧。
“哪有的事儿,我一直在家,只不过刚才睡了一小觉而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给他们解释,客气地送走了警察。
“小孩子下次搞清楚再报警好了。”他们下楼的时候还不忘回头警告我一句。
我一言不发地进屋站在小厅里,一面换拖鞋一面打着惊天动地的喷嚏。
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刚才王美丽的爸爸是从我们家里出去的吧。”
是不需要得到回答的问话,我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就知道,他们的婚姻是一定会出问题的。
除了真正的爱情之外,是感恩,寄托,这样的东西会存在多久呢?
可以是一辈子吗?
长大以后我常常想这些东西。
8
我曾经格外认真地和爸爸探讨这个问题,他却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小孩子不要想太多。我并不小了,早在九岁的时候,我就会自己烧饭吃,还每天搭乘公交车坐很远的路去上学。我觉得我已经很成熟了,妈妈不在了以后,我就开始学着慢慢地成长,我的心比起同龄人来透亮许多,也苍老许多。
现在住在家里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妈妈,虽然我还是叫她妈妈,却并不和她亲昵。我只是想让爸爸感觉这是一个像样的家,让他感觉温馨,他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容易,我不能再让他觉得拖累。一个温馨的家会是他心灵最好的归宿,这是我一个人给不了的,可是我害怕这一切就像一场海市蜃楼,终于有一天会消失。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往昔,这对他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儿。
一九九九年冬天的一个深夜,爸爸带回了她,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样从容和优雅,瑟缩在一个薄而破旧的羊毛衫里面,她的腿因为一场车祸受了不小的伤,肇事者逃跑了,而在这个城市只身打工的她举目无亲,于是他送她去了医院,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甚至在她出院的时候,擅作主张地收留了她,让她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还给她买了很多漂亮温暖的御寒衣物。焕然一新的她有着让我那样熟悉的眉眼,就像我们刚刚失去的妈妈。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很多人都说他傻,收留了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甚至还娶了她,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可是我心里却是那样的明白,她那样的眉目神情是多么的像再世的她,我们都曾经那样深爱的妈妈。那是我们永无法挽回的失去。
可是我们都清楚,她终究不是。
他们相敬如宾,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可我总是觉得一定会出什么问题。
迟早。
夜里两点多,我忽然发起了高烧,头痛欲裂,四肢无力,身上滚烫的好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我摸索着拿出自己枕头底下的手机,然后下定决心拨出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我没想到这么晚了他的手机竟然还是开机的状态,电话只响了几声就接通了,我听到他的声音:“是你吗?妹妹仔。”
“嗯。”我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的绵软无力。
“你不舒服了?怎么还没睡呢。”
“哥哥,我害怕,睡不着,你讲故事给我听吧。”我竭力地压重自己的语调,让我听上去正常一些。
“从前,有一个妹妹仔,她总是不乖,最后把她的哥哥气死了。”他说。
“呵呵。”我轻笑了一下,“这个故事好冷哇。”
“可是她哥哥的灵魂却一直游荡在她的周围。”他继续说。
“真吓人。他要报仇吗?”
“喂,哥哥有这么坏吗?因为哥哥答应过要一直对她不离不弃啊。”
我说哦。握着听筒的手已经慢慢没有了力气。“哥哥真好啊。”
“当然当然。”然后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讲各种乱七八糟的小故事给我听。我的头越来越晕了,最后我听见他在听筒那头叫我的名字,“喂,夏弥,你还在听吗?你怎么了?”空气里紧张的氛围慢慢地越来越拥挤起来,我却渐渐失去了感知。
亲爱的哥哥,如果那个夜里,你也是这样讲故事给我听,我们还会不会有另外的故事和结局呢?
亲爱的哥哥,你真的会对妹妹仔不离不弃吗?
真的永远只能是哥哥吗?
9
昏昏沉沉的睡梦中,我好像又看到了中学时代的画室。
我已经不太想起那个画室了,我要考美术特长生的。所以待在画室的时间有很多,放学的前一堂课以及课后的大片时光,包括别人奔赴在各个补习班的时间,我都在不停地画画,从小我算不上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只有不停地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要说我有什么没努力却得到的东西,那么,夏弦算不算呢?
那个画室很大,只零零落落地放着一些椅子,最前面高高的讲台上放着一些石膏模型,窗子很多,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子外斜斜地照下来,使整个画室显得明亮而空落,透过画室层叠的窗子可以看到学校不大的篮球场,我常常在画累的时候靠在门框上远远地看夏弦打球,虽然是个模糊的身影,我却觉得时光因此变得不那么寂寞。也因此,我很喜欢这个画室。
我画画的时候,他常常抱着篮球经过我的窗口,敲着窗玻璃跟我打招呼,用温和的声音叫我妹妹仔。有时候他还会带大桶的冰激凌出来,我们趴在窗台上一口一口地吃光,吃完了我就跺着脚说好冷好冷啊。他就看着我笑,眯着的眼睛看上去是好看的弯。我说,哥,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以后他看我的时候都会时不时地眯着眼睛,问我,妹妹仔,你看好不好看?
有一次他还带扑克过来给我表演他新学的魔术,后来他还用扑克给我算命,说我将来的男朋友不太高也不太帅,我就追着他打他,说他乱讲话。
“哼,我男朋友一定又高又帅。”
“可我不是特别高也不是特别帅啊。”他小声地说了一句。
“吓?因为你是我哥哥嘛!”
“喂。是哥哥就比不上男朋友啦。”他不满。我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画室似乎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天地,这里拥挤着我们太多美好的回忆。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再也不会想看到这个画室。
10
因为准备一个资深的绘画比赛,几天没有睡好觉的我在画室里趴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打开画室的灯,然后发现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挂了锁。这里的锁和钥匙都是由我掌管的,因为最近正是比赛的关键时期,所以老师特意把这个画室专用给我。我想不到谁会把我锁在里面,连钥匙也不见了。我一向处事小心,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可是就算我再怎么分析,也理不出个头绪,事实也仍然是我被孤零零地锁在里面了。我打家里的电话,爸爸似乎永远在不停地出差,而她不知在哪里。
夏弦的手机一直在通话中。从七点半到九点,我想不出他可以和谁讲电话这么长的时间。过了九点再打就已经是关机了。我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角落里哭了起来,什么烂哥哥,这样关键的时候你竟然半点音讯也没有。我觉得失落,愤怒,更加悲伤。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开始强烈地振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电话那头有一个好听的男声问,“喂,是夏弥吗?”我哽咽着说是。然后问他是谁。“我是卜浅草,”他说,“我想和你说说话行吗?”天知道,我现在多么需要一个和我说话的人,让我摆脱这该死的恐惧。那天我们说了很多的话,我告诉他我被困在学校里面的小画室了,他跳墙进了学校,坐在画室外面的台阶上一直讲故事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