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却成风

迷糊的意识里,一切景象都颠簸起伏着,身下的小人儿大口呼吸,脚步沉重却奇迹般甩掉身后叫嚣的声音。那是我永生难忘的画面,瘦弱的田歌背着我大步奔跑在黄昏里,书包挂在胸前不断扑打着她的红领巾,各种文具在铅笔盒里撞击出清脆的响声,像不搭调的背景音。

田歌就这样拼尽全力带我逃离,而我只能伏在她背上,四肢瘫软无力,内心安全无比。

那件事的直接后果是田歌被摘了红领巾,又被学校记过处分。而她老爸向那男生家赔了不少的笑脸和医药费,还当着对方家长的面给了田歌一巴掌。而间接后果便是,父母认为她不成器,决定只让她读完初中。

田歌从未跟人说起,她是为了救我,她在我面前也从不邀功,我谢她她便揽过我的肩说,最好的朋友就该如此,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要向校方澄清我们是正当防卫,田歌便用力把我按在椅子上,用很江湖的逻辑告诉我,如果我们说清真相,学校处罚了他们,他们以后更不会放过我们。

于是我那么心安理得地沉默,那么眼睁睁看她父母对她的表情越来越冷越来越失望。

一直以来,田歌不遗余力保护着我,为了不让我跑2000米而和体育老师争吵;值日时会帮我打扫,却总说看我慢慢腾腾她等得不耐烦;她书包夹层里总是藏着一把银鞘的小匕首,在冬天天黑得早时一手挽着我的胳膊,一手探在书包里;周末她不去上的补习班,也要在暗下来的黄昏里去接我下课……

我并非时时处于危险,她只是被那次发生的事件吓坏了。而田歌也并非有多大力气或者身手了得,只是她为了我可以奋不顾身。

可是,我们不会永远同行,而此刻已然歧路。我循着许多普通人的足迹按部就班前进,田歌却踏入一条更为艰辛的旅途,那是我永无勇气作出的尝试,我只能遥望并且祝福。只是面对即将到来的孤独无依我忽然间觉得恐慌,那只总被田歌牵着的手忽然不知何去何从,插袋,垂落,或是捏紧衣角,都别扭至极。

我像从此失去神灵庇佑的虔诚信徒,精神垮塌。

【我以最大勇气奔赴而来,

带着你应得的喝彩】

田歌拉我去“黑匣子”听她唱歌时,我正在母亲的监督下预习高中课程。母亲瞟了她一眼,说你们都还没成年呢,那种地方不去为好。田歌大咧咧地笑,说:阿姨放心,只是唱歌而已,况且我会保护好晓灵的。

那天我和母亲有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最后我被锁在自己的卧室里,门关上的刹那我看到母亲身后的田歌,一脸无措的落寞。我不曾跟她说起过母亲对她的反感,她几次要找班主任要求给我换同桌,说田歌会带坏我,是我抱着她的腿哭了一次又一次并保证一定考上市重点才让她无奈地退回来。

而田歌所说的“黑匣子”母亲是绝对不会让我去的,她说那是“不干净”的地方,田歌在这句话里忽然就拧起了眉毛,脸也红了一片。我也便是在那刻与母亲争吵起来,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乖戾语气。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田歌,即便那人是我的母亲。

我不知那天田歌是怎么离开我家的,也不知母亲后来又跟她说了些什么,但我知道田歌受了伤,伤了自尊也伤了心。

我赶到“黑匣子”时,田歌已经站在台上,与身后个性扎眼的乐队比起来,她还那么青涩朴素,只穿了淡色T恤和短裙,长发束成马尾,仍唱那首她练了许多遍的英文歌。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在昏暗的光线里举杯私语,并没有几人在意她的紧张,或者说并没有人关注她的歌声。

于是我的掌声显得有些突兀。我用力拍手,拍着拍着血就顺着胳膊流下来。

田歌来到我身边时长长出了口气,今天是她第一次试唱,老板决定让她留下。田歌开心得不停蹦 ,她说很多明星都是酒吧歌手慢慢熬出头的,比如她钟爱的张靓颖。田歌说,这里就是她的起点。看着田歌美丽的侧脸挂满神采,我笃信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一只耀眼的蝶,扑闪着彩色的翅,在她梦想的舞台上翩跹。那时候,所有的伤痛都会过去,所有的怀抱都会为她敞开,包括我的母亲以及她的父母。

我拍着她的肩膀说:就知道你能行的。她却一把拽过我流血的手,表情紧张而严厉:晓灵你怎么又犯傻!

我是从卧室的窗户逃出来的,二楼的高度对于这样胆小懦弱的我来说已是胆颤心惊。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在爬到一楼阳台的时候划伤了手掌,心怦怦地跳着,那种鼓胀的压力似乎可以击碎前胸后背。一楼的李奶奶听到响声,替我轻轻推开窗户,她说:晓灵啊,不能再这么任性,你妈妈会担心的。

我点头,却冲出家门,义无反顾地往“黑匣子”奔跑,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与田歌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我不能错过今晚,她第一次登台的今晚,她被伤了心的今晚。

我还没来得及将那些美好的憧憬描述给田歌,便被匆匆赶来挂一脸担忧的母亲拉走,她狠狠拽着我的手,大步走出“黑匣子”,不看田歌一眼。我踉跄着脚步艰难回首,看到田歌笑着冲我伸出一只手指在眼前轻轻晃动。

那是我们的暗号,她在说:我是她唯一的好朋友。

【我将所有痛苦眼泪归咎于所追逐的美好,狠心将它一脚踏碎】

高中生活并不新奇,似乎只是初中的延伸和加强。而我却突然对课本失去了兴趣,那些字母数字的花样组合通通变得索然无味。

从前我的身边坐着田歌,我知道我的努力都是为了她。我胆小又懦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我也曾试图改变些什么,于是在某个寂静的午后干涩着嗓子拨了那通举报电话。我幻想着田歌父母的醒悟,却只看到更加糟糕的现实,他们把更多的怨气转嫁到田歌身上。于是我只能死命读书,用仅有的好成绩来换取和她同桌的自由。

而此时我像松了发条的闹钟,失去了动力源泉。同桌的女生整日闷着脑袋啃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习题,只在测验卷子发下来时才偷偷瞥过来,然后不服气或者得意地哼出一声。

重点高中的生活如此有重点,那重点便是好成绩以及更好的成绩。我忽然觉得厌恶。我会在每一个猝不及防的情境里强烈地思念田歌,怀念有她在时的鲜活日子。可是,这么久,田歌都没有来看过我。

于是我预谋着变坏。

而所谓的变坏也不过是逃了某个周五漫长的三节晚自习,一个人坐四十分钟的公交去了“黑匣子”。因为还穿着校服,我被挡在门外,我小声说出田歌的名字,那人才答应帮我喊一下。田歌是小跑着出来的,若不是她远远地就喊我的名字,我真的认不出她,她戴着绿色的假发,脸上有厚不见底的浓妆,眼皮上也涂了绿色的亮片,闪闪的,像蝴蝶身上的鳞片。

田歌把我拉到角落里,告诉我以后不要来这里找她,她说,她很快也会离开“黑匣子”,因为在这里她不能自由地唱她想唱的歌。我分明看到她眼里暗淡的疲惫与忧郁,却没有勇气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把买给她的张靓颖专辑交到她手里,然后乖乖上了她帮我拦下的出租车。

回到教室我便趴倒在桌子上不停地哭,我恨自己,田歌的现状都由我的懦弱而起。而懦弱不过是自私的伪装。

其实田歌的弟弟当年是在我手里走失的。那天田歌依旧揣着零零整整的打赏钱去买棒冰给我,我牵着那小小男孩在巷口等她。一只蓝色的蝴蝶就那么轻易地吸引了我,我追着它,像追逐着一个美好的梦,只是那梦挥着蓝色的翅膀轻盈远去,这才惊觉,我弄丢了手中的小人儿。

我紧着脚步跟在田歌后面四处寻找,哭得快要抽搐。田歌抿着嘴不说话,可是拉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在她父母面前田歌把角色调换了,那个去买棒冰的人是我,而追着蝴蝶弄丢弟弟的人却变成了她。

我被母亲抱回家时,看到她父亲抡起了长长的扫把,我只是在母亲怀里不停地抖,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却始终不曾说出真相。我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一直被小心保护着,我似乎习惯在所有人的荫蔽偏袒下懦弱地沉默,却没有想到这样的沉默会带来这样久这样深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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