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巴塞罗那

文/我叫菡颜

  二00八年末的冬天很骇人。它跟着奥巴马从美国大选中脱颖而出,又游离在北大任职九年的校长许智宏离岗后空旷的校园,然后伴着上海商学院的大火,随着四个女子轻盈的身躯缓缓地、重重地从六楼摔下。一切那么唐突却又匆忙,就像我突然想要办诗刊,花光了卡里所有的积蓄。

我办诗刊,因为喜欢,更重要是为一个召唤。梦里塞罗向我伸出手,他用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身体,我痒得咯咯大笑。

塞罗叹了口气:“诗颜,你真是一个孩子。你没有感觉到我在比画什么吗?”

“什么?”我迷惑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迷雾重重。我伸出手,想像小时候扯棉花糖一般把那层隔膜撕掉。

塞罗躲开我伸出的手说道:“梦想。”

“你难道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吗?你的呼吸,你的气味,难道没有伴随着梦想跌宕起伏吗?诗颜,我的梦想就是创办一本叫“诗社”的刊物,刊登所有描述像自由那样崇高、甚至吃喝拉撒那样凡俗的诗歌,没有好坏,只有属于或者不属于。然后带着我的自由继续在巴塞罗那生活,设计出像圣家族教堂那样的房子。它们是我心的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没有它们,我将无法苟存。”他喋喋不休地对我念叨着我已经背得烂熟的句子。

醒来的时候,我给小酌打了电话,我说我想创办一本叫诗社的诗刊。小酌问我,你用什么来办?我说,卡里的一万块钱,剩下的你会借我。他说好。

塞罗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爱的男人,并且将会一直爱。小酌是我进入人生第十九个时段时唯一说过爱我的男孩。他承诺,会永远爱。

永远和一直有什么区别?永远定格在爱情停止的时候,一直将生生不息。

二00四年,七月一号,离我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塞罗父母离异,他随着母亲搬到奶奶家隔壁。

十八岁的塞罗目光睥睨,拿着顾城的诗集不说话。我看到他抬起头的时候阳光直刺双眼,不由得大叫,快闭上眼睛!塞罗没有理我,依旧倔强地抬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夏日刺眼的阳光。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你眼睛疼吗?”

“呵呵,已经习惯了。看着太阳的时候,我可以很用心地思考。你可以感受到阳光的力量,那么柔和的光线在接触肉体的时候却那么生猛、尤其像眼球这种脆弱的东西。你没有这种感觉吗?脆弱的时候周身燥热,无论怎么样都不管用。”他回过头,眼睛很红,带着笑意看着我。

我摇摇头。

“呵呵,你还太小。叫什么名字?”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

“李诗颜。你呢?”

“多好听的名字!你的名字里有我喜欢的两个字。我叫塞罗,自己取的名字,跟我爱的城市息息相关。对了,你喜欢读诗吗?”

“不喜欢。”

“读诗的时候你能感觉自己在另外一个天地里,全是自由和梦想。它们是悬在空中的花朵,平时是遥不可及的。读诗的时候,它们却全都环绕着你。很美丽。”塞罗眼睛里折射出闪亮亮的光线,延伸向远方,是他想要去的地方。

我被这种情绪感染,指着他手里的诗集问道:“借我看看,好吗?”

他点点头,递给我:“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知道吗?你是唯一可以安静听我说话的孩子,他们的心都太浮躁了,已经无法倾听。很高兴,你可以。”

“我不是小丫头,我已经要上高中了。”我争辩着。

“唔,是吗?不过无所谓。这个暑假我有三个月假期,你可以找我。”他脸上露出了明快的笑容。

“我还得苦读三年,你真好,已经解放了。嗯,你报考了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呀?文学吗?”我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望着他。

“呵呵,小丫头问题真多。嗯,不是文学,我报考清华,学建筑设计。”塞罗容忍地笑笑。

他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眼前这个意识流般的男子突然变得强大,浑身散发出无所不能的温度。

“怎么,不信?呃,收到通知书给你看吧。”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没有。你不是爱好诗歌吗?为什么学建筑设计?”我心生迷惑。

“我的梦想就是创办一本叫诗社的刊物,刊登所有描述像自由那样崇高,甚至吃喝拉撒那样凡俗的诗歌,没有好坏,只有属于或者不属于。然后带着我的自由去巴塞罗那生活,设计出像圣家族教堂那样的房子。它们是我心的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并不矛盾。只不过文学教育太学术化了,破坏了诗歌的整体美。”他垂下头,有点遗憾。

“巴塞罗那?塞罗?哈哈,真逗。这就是与你名字息息相关的城市吗?”我咯咯咯地笑起来。

“对呀。你不觉得有时候名字和人像是有某种缘分吗?比如你,诗颜。你现在不喜欢诗,可是以后呢?或许因为这个字,让我们相遇也说不定呢,不是吗?这就是宿命,很奇妙吧!我喜欢你的名字,诗。”他转过头,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我。

人的一生总会有某种信仰,当你虔诚地闭上眼睛,那种气息扑面而来。你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思考,只需要跟他走,纵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你都义无反顾。眼前的男子像神明一般降临在我的生活里,看到他,便感觉自己赤裸而纯粹,没有疲惫和尘世的艳俗。那是爱。

我上高中的时候,开始尝试写诗了,渐渐地,便爱上了这种表达方式。文理分科,我毅然选择理科,因为只有理科才有可能学建筑设计。虽然清华距离我始终太遥远,但是只要能与他接近一点点,我都愿意去尝试。

可惜理科根本不是我的强项,物理和化学特别枯燥,我上课一点都听不进去,不是睡觉就是写诗。物理老师是个肥胖的女人,每节上课都叫我回答问题,在我张口结舌的时候挖苦讽刺一番。夏天来了,我看到她硕大的乳房随着走动而上下摇摆,男生们掩嘴偷笑,他们都说,是因为老师太胖了,我却觉得她是故意的。于是,我灵机一动,在本子上悄悄写下《风景线》——

一切静止的瞬间

唯你澎湃

所有的女子因为你的壮阔而自惭形秽

所有的眼睛因为你的滋养而熠熠生光

无论我们怎么去躲闪

你傲然的双峰依然缓缓涌动

突兀在湿漉漉的渴望里

形成一道耀眼的

风景线

后来塞罗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把这首诗念给他听。没想到,他大怒,在电话里朝我吼道:“他妈就是一狗屁玩意儿。诗歌根本不是用来消遣的,你懂吗?那是诗人的倾诉和热切的渴望,它是姑娘蠢蠢欲动的双唇,是美好的。你这是亵渎,亵渎!”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叫喊。我吓坏了,方才明白诗歌在他心里圣洁的地位,那是他的信仰,不容践踏的梦想。从此,我再也不敢跟他提我写诗的事情。

高二第一学期完,我的成绩倒数第一。班主任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你根本不适合学理,现在转科还来得及。你这样是自毁前程。”我摇摇头,我说,我可以。

下半学期,我不再逃课了,却彻底成了班上乖戾孤僻的孩子。上课的时候,我认真听讲,放学径直回家,语言已经让我觉得可耻。

我每天做着大量的习题,忘掉时间,忘掉睡觉。世界黑白颠倒,我昼夜不分,只为了可笑而浅薄的分数。我想,如果我去不了清华,至少可以去北京。每个中午,我都会去天台坐坐,想他了便趴在地上写诗,写完便撕掉,自己都不满意。如此往复。其实我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拿出一首像样的诗给他看。

忙碌让人健忘,但是你在意的却记得越清晰。我忘不掉每个礼拜一、三都给他打电话,而每个星期天他都会与我聊天近一个小时。

我说,塞罗呀,我好累,每天都睡得很少,常做噩梦。

我说,塞罗呀,我只感觉时间惶惶度过,而我依然一无所获。

我说,塞罗呀,你会回来吗?我很想你。

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场合接到我电话,也在不同的时间打给我:茅房里,公交车上,百货公司里,寒风刮过的山谷里,露营的帐篷中。他每次都很温柔地说,丫头,要放松,不要勉强,没关系,有我呢。有时也调侃:海子说,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年华虚度,我空有一身疲倦。你有诗人气质呢,名字没白取。然而有一次,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传来的是塞罗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他说,丫头,有事吗?我刚想张口,却听到旁边女人娇滴滴的催促。我说,没,我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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