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他们用脸盆从外面搬回来干净的雪,从菜地里摘回菜农们无心收割的青菜,周游的手艺很好,无论是青菜方便面还是青菜小米粥,都非常美味。屋外寒风凛冽冰天雪地,两个人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不自觉地就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他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等到雪后天晴长孙如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的时候,两个人仿佛已经相熟了好几个世纪。
周游把她送上火车,月台上,清瘦的少年笑靥如花,眼眸里却尽是孤单的神色,长孙如看了难受,便趴在窗子上对他说话,“火车马上就开了,你可以走啦,去买票早点回家吧!”
他一动也不动,继续站在那里那样笑着,“我没有家可以回,这里是我唯一的地方。”
女孩子心里的悲伤大块大块绵绵软软地往外翻涌,她竭力忍住眼泪对他笑,“那过年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自己记得煮饺子吃。”
火车在这个时候开动起来,渐行渐远的少年站在原地不停向她挥手,他的声音被吹散在轰隆隆的车轮声和风声里。
“我等你电话!”
长孙如的泪水滂沱而下。
6
大年二十九那天,长孙如起了个大早,先在楼下的理发店把头发吹成韩式的大卷,再掏遍衣柜,一套又一套地试衣服。
城南街头的风吹得她面无人色,站了好久,终于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如如。”
他留了浅浅的胡子,脸部轮廓更加分明了,嘴唇上翘轻轻笑着,黑漆漆的眼眸里却尽是长孙如看不懂的神色。
“无道,你上次让我拍的那些照片还没洗出来,明天再拿给你行吗?”
“哪些照片?”他一把揽过她的肩头,皱着眉头回忆。长孙如仰头看他,目光一暗,旋即清清浅浅地笑了,“就是那些河东古城墙的照片。”
“哦,那些。行,明天你打我电话吧。今天先带你去吃鱿鱼。”他牵了她的手闯红灯,在疾驰的车辆中穿行。
吃完东西,街灯渐渐亮起来,她看着脚底下被拉长的两个身影,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事情,那个圣诞夜她扶他去医务室时一路上斑驳的树影,再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坐在走廊窗台上吸烟时萦绕的烟雾,他们那么早就这样相互陪伴过了,只是他不知道,她也不准备让他知道。她所追求的全部,也不过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夜,与他相互依偎着走过一条长街而已。
走到一处,叶无道突然兴奋地大喊了一声:“安茜!”
长孙如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面的长腿美女,正是他当年的同桌。她看到长孙如的时候愣了一下,冲她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冷冷地看了叶无道一眼,“叶无道,我看你还是别祸害人家良家少女了。”
“我们郎有情妾有意,怎么能说是祸害呢?如如你说是不是?”他对长孙如轻声说话,脸上的神色温柔至极。
“我今晚上跟安茜他们去玩,那里太闹,不适合你,你回家好好休息吧。”说完,他随手拦下一辆的士,打开后门。
长孙如看着他,张了张嘴,最后说出一句,“那你玩得开心点儿。”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中午吃过团圆饭,长孙如急匆匆取了照片,然后拨叶无道的电话,打了几次都没人接,一直是忙音。过了很久他发了条短信过来,“临时有事到外地了,再联系。”
她抱着厚厚的一叠照片,失魂落魄地走在除夕的街头,街道拐角处,长孙如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安茜,安茜!”她追上去拦住了高个子女生。
“你好,我是长孙如,我们昨天晚上见过面的。”
安茜微微一笑,“我以前就认识你的。有事吗?”
“我今天过来送些照片给叶无道,可是他去外地了,过几天我就要回学校,你能帮我转交给他吗?”
安茜的脸色微微一变,“那……那好吧。”
长孙如小心翼翼地用纸袋子把照片封好,递到她手上,“拜托了!”
北风吹起满地的红纸屑,心有戚戚的女孩子裹紧了风衣,走到路边等的士。
“长孙如,等一下!”
安茜突然几步追过来,“你还是亲自交给他吧。跟我来。”
她们扶着台球场环形的栏杆朝下看,正下方那一局里,手持球杆的男子白衣翩翩,不时顺手捏一下身旁女孩的脸,别提有多倜傥风流。
“也许你不会接受,但我必须向你道歉,当年他把那件脏乎乎的球衣塞给你是我的主意,那是我跟他打的一个赌,赌你会不会在第二天打电话过来,承认是他的女朋友。”
“他老跟你说他又到了哪座哪座城市,事实上这几年他哪都没去,天天混在这儿,他爸爸早就不管他了。你给他寄过来的钱,他都用来赌球,请我们吃夜宵,或者,给他身边那些女孩子买衣服了。”
“你对他这么痴情,我原本以为他会慢慢地被感动,多多少少给出些真心来,谁知道……”
长孙如一边听安茜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那人潇洒地腾挪转换,笑容一点点从唇角溢出来。
“道哥,你有短信。”大腿冻得乌青的女孩子拿起叶无道刚响过的手机,一惊一乍地贴到他身上。
“烦死了,不是刚刚才打发掉吗?念!”
“无道,我给你送照片过来了。再见。啊……那是什么?”
叶无道在矫情的惊呼声中抬头,漫天的照片雪花一样洒下来,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场子。
他俯下身,一张一张捡起来看,雪中的紫藤,雪中的古城檐角,雪中的青石板街道,雪中的残破宫灯,满世界清清白白的雪光,让他在遍地喧嚣中,无端静默了。
平心而论,她是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
7
那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长孙如一个人沿着长街慢慢走着,许久,她掏出手机来打电话。
“新年快乐!吃饺子了吗?”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塞满喜气。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孤单的人。
“吃了吃了,房东大叔叫我跟他们一起吃的年饭!好多好吃的,都快把我撑傻了。”小小的恩赐便让他欢喜如孩童,长孙如想象得出那温良如玉的少年眉飞色舞的样子。
他在那边大笑,过了一会停下来,“你是不是不开心?”
长孙如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失恋了吗?那我陪你一会吧。”这句来自遥远旧时光的话,忽然清晰地从电话那头传来,嗓音,语调,凉凉的温情,都如出一辙,长孙如心下一惊,还以为自己又回到那个清凉夏夜,树影憧憧的窗台边。
“我给你唱一首歌好吗?你上次弹给我听的那首?”他的声音如同清冽的泉水。
“好啊。”长孙如在路旁找了条长椅坐下,静静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听他唱歌。听他唱,叶无道的那首歌。
他的声音没有童声的甘甜清脆,法语也不是那么标准,然而澄澈干净,像暖春时节遍地盛开的阳光,直直晒进人心里去。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意思?”
“蝴蝶。一首法国童谣。为什么狼要吃小羊?因为他们也需要吃东西。为什么漂亮的花朵会凋谢?因为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为什么太阳会消失?因为地球的另一面也需要装饰。”
那一个冬日的下午,在周游的歌声里,长孙如仿佛想通了许多事情,回家的计程车上,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看着车窗外的苍茫天光,已恍如隔世。
回到学校,冰雪洗涤之后的城市纤尘不染,长孙如给周游带了自己家做的糍粑和腊肉,他们在周游的房间里煮新年的第一个火锅,回味冰雪围困之中的一切,笑声随着窗外的柳絮泼溅了一地。
新年开始,长孙如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她整理了手机通讯录,删掉了那个号码,接了更多的稿子来写,买了很多漂亮衣服,行走在江南早春生机勃勃的校园里,慢慢会觉得自己也是风景的一部分。
周游在外地实习,平时联系很少,偶尔回学校碰了面,一起吃饭散步,也丝毫不见生疏,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最有默契的那种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