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岸
幼小而稚气的心灵就此埋下阴影,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怀疑,江欣芷并不是我妈妈。哪有一个妈妈,会这样对她的女儿呢?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再没对江欣芷喊过一声妈妈。
不过,还好,我还有叶晖。跟江欣芷对我无休止的厌恶一样,叶晖对我的好也是无休止的。他是个细心体贴的爸爸,也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可是,江欣芷对他的态度,竟也是冰冷淡漠,如同陌路。
懂事以后,开始为叶晖不值,也很不解,就问他:“叶晖,你怎么会娶一个这样的女人!”
叶晖笑着戳我的头,假装发怒地训我:“小丫头,她可是你妈妈!”
River four
妈妈,这个象征世界上最温柔美善的词语,在我看来,却是个陌生且充满了讽刺的词汇。
或者,它更像是一个纠结着江欣芷与我之间的禁忌。
江欣芷是在叶晖去世之后出现的。彼时,我安静地靠在叶勋的肩膀上,脑袋里空荡荡的一片。在不得不接受叶晖离世的消息之后,我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地,现在,我只需要安静。
可是,江欣芷的出现,让我不能再安静。我看着她冷冰冰地由远及近,几乎跳了起来,恨恨地冲她开口:“叶太太,您终于有空儿了吗?”
江欣芷持续着她的面无表情,她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直接冲着叶勋开口说:“叶勋,送她回家。”
内心的愤怒终于汇集成一个庞大的波澜,让我怒不可遏地越过叶勋,走到江欣芷面前,气愤地指着她:“江欣芷,你以为你是谁!我是叶晖的女儿,我才是他的亲人!”
面前的人一声冷哼,丝毫不屑于我的存在,接着语气鄙夷地开口:“亲人?你认为这两个字就能让你给叶晖办一个体面的葬礼?赶紧离我远点儿,我忙着呢!”
说完,江欣芷继续着她的高傲姿态,从我面前走过去,尖细的鞋跟踩在走廊上,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小锥子,扎在我身上。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没有她,我甚至无法料理叶晖的后事。
江欣芷,她就是有理由延续着对我的嫌恶与唾弃,她甚至不须刻意,全身的冷傲气息就足以把我压迫得奄奄一息。
所谓体面的葬礼,不过是旁人虚情假意的观瞻。忙碌过后,是巨大而空洞的心慌。当我看到叶晖的骨灰盒时,本以为内心的创痛已如千斤重锤压在心底,却不知,那重锤并不安分,依然一下一下地捶向心脏,万劫不复。
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江欣芷,依然是不动声色的一张脸,像是一副终身不摘下的面具。
叶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双双早逝。这个世界上,还能被我称之为亲人的,就只有叶晖唯一的弟弟,叶勋。
然而,虽说论辈分,他是我叔叔,可实际上,他只大我五岁。我对他的印象,更像个脾气温和的大哥。而且,他也只是个学生。叶晖的死,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伤痛,我无法自私地去依赖叶勋。
但我也无法再在家里待下去。那个没有叶晖的家,已经跟我无关了。也许,江欣芷也是这样的想法。
叶晖的安葬地点是本市最最著名的园林公墓,地段与环境俱优,号称比活人住的房子还贵。可我并不感激江欣芷的大手笔,比起她对叶晖活着时的冷漠,死后的阔绰如同狗尾续貂,没有一点意义。
葬礼结束,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许久,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直到夕阳渐渐下落,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我的眼睛涩涩的,是这几天流泪过度的后遗症。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心底是浩瀚的茫然。我很想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前方的路在哪里?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
River five
在黑夜即将吞噬最后一缕光线的时候,我决定回家,收拾东西离开。我想,江欣芷会很乐意我这个决定。
可是,当我推开家门,却看到江欣芷站在客厅阳台上,痴痴地盯着窗口处的一排香草——正长得茂盛繁华,除了细致的叶晖,还有谁能把它们养得这样好?
我的心,因为江欣芷失神的表情,微微地软化了一下。我甚至想,她那冰冷的面具下,隐藏的不过是一颗愤恨的心吧!
我确信自己的猜测,江欣芷不是我的妈妈。虽说我不太愿意相信,是叶晖背叛了她,但我却理解叶晖——娶了江欣芷这种女人,出轨也很正常。
听到了响动,江欣芷转过头来。我觉得有几分恍惚,因为我竟然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残留的温情。
仅仅是一秒钟的时间,或者更少。江欣芷已经恢复了冰冷表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阳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嘈杂的电视节目并没有让两个人的沉默变得自然,我自顾走回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因为不知道去哪里,就随便装满了一只旅行包。
我并未打算跟江欣芷告别,我们都不是彼此的牵挂,客套都显得多余。可是,走出房间的时候,却被她叫住:“你要干什么?”
我回头,觉得她明知故问,很没好气地冲她说:“假惺惺的干什么?叶晖已经死了,你不就是恨他背叛你,跟别的女人生下我吗?我有自知之明,我走还不行吗?省得你还要想办法赶我走。”
“你是别人生的?”江欣芷抬抬眉毛,似乎有些疑惑:“是叶晖对你说的?”
“是我自己猜的!”我受不了她这种阴阳怪气的样子:“江欣芷,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听了我的话,江欣芷忽然笑了。不大不小的声音,让我困惑不解。那笑容,既像是冷笑,又像是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大笑不止。
我不想继续钻研她的笑声,转身要走,却在背后,听见她开口:“你不用自作聪明,没有人要你离开这里。”
我有些诧异,回头,江欣芷已经站起了身,收起笑容的脸上已经挂满霜寒,她对我说:“别跟我玩电视剧里那一套,离家出走?哼,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走出这个家门,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要走也可以,办个护照,我把你送出国念书去。”说完,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愫,她说:“想要互不相见,这也是个办法,对吧?”
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有些错觉,推理的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可是,我想不通,到底错在哪里?
River six
是啊,她说得很对。出了家门,我连去哪儿都不知道。既然她说要送我出国,那我又何必为难自己,硬要在她面前逞一份毫无价值的骨气。
江欣芷给我申请的是多伦多市的一所大学,叶勋的学校也在那里。她办事效率很快,不到一个月,就把所有手续办理妥当。机票是跟签证同一天递到我手里的,我看着它们,仿佛看到了江欣芷巴不得我立刻滚蛋的心情。
我没有辜负江欣芷,随便收拾了一点行李就滚上了飞机。叶勋跟我一起走的,他显然已是个谦谦绅士,一路上细致入微的照顾让我错觉横生,误以为他是叶晖。
可是,错觉终究会醒。当我记起身边的这个人跟我一样痛失了唯一的亲人,便不忍心再让他忙碌。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头枕在他宽宽的肩膀上。相互依偎的温度,是最贴心的安慰。
与叶晖肩上的宽厚安稳不同,叶勋身上,洋溢着更多青春而明耀的气息。或许,这就是男人与男孩的区别。不能怪我不懂辈分尊卑,实在是,叶勋的年轻让我总无法把他当成一位叔叔。
并且,我不能放纵地,把对叶晖的依赖转嫁到叶勋身上,这对他并不公平。他跟我一样,都是叶晖细心呵护下的孩子。
十三个小时之后,飞机抵达了皮尔逊机场。五月的多伦多看上去很温和,就像叶晖,欣欣向荣,一个微笑即可融化冰雪。
想到叶晖,我禁不住黯然,叶勋及时握住了我的手。他跟叶晖一样,永远会细致地体察他人的内心。如果不是偶尔的生涩与温吞,他完全可称得上是叶晖的翻版。
学校里的相关手续都是叶勋带我去办的。尽管我非常自信地告诉他,我的英文成绩还不错,但他笑而不语,依然执著地替我到处奔波,几乎忙了一周,才渐渐放下心来,把我一个人留在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