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岸
文/龟心似贱
River one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琢磨很多毫无边际的事,比如,如果可以放任思绪地飘飞,那么它究竟可以流放到多远。
可惜的是,我每一次进行着这个试验的时候,总会被叶晖打断。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边,手指轻轻点在我的肩膀上,声音温和暖润,有馨然的关爱:“小丫头,又发呆?”
他总爱叫我小丫头,语调微微上扬,好像我是他平起平坐的小朋友,而不是他的女儿。
他说他不喜欢看我发呆的样子,眼神空洞没有生气,像个被掏空灵魂的傀儡娃娃。我很想义正词严地反驳他,告诉他,其实发呆的状态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异常静旎而充满了安全感的。可是,眼睛里望到他满脸的关切,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或者,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叶晖对我的打扰,是可以原谅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个满载着豆腐渣的狗血故事,性格冷漠的女儿爱上她英俊体贴的继父——事实上,我们不过是一对再平常不过的亲密父女,血浓于水般地相亲相爱。
而话说回来,叶晖的确是个英俊的家伙,皮肤白净、五官分明,嘴角永远洋溢着微笑灿若骄阳。我很有把握,所有看过叶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坚信他是个亲切的好人。每当我跟他近距离地靠在一起吃饭或者看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打趣:“我真庆幸你是我爸爸,让我每天都近水楼台先得月地观看帅哥。”而每到这时,他总会假装威严地板起面孔,接着伸出一根手指精准地戳向我的脑门,笑骂一句:“小不正经的!”
骂完了他还在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脸颊上绽现出一个小小尖尖的酒窝,明媚得连阳光都被他比了下去。
每每这时,我总是遗憾,为什么自己未能继承他的明朗豁达。我们就像是一块磁铁的南北两极,叶晖不笑的时候都可让人感到温暖如春,而我,即使笑着,也漫不过骨子里的颓凉。
后来我明白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性,就是俗话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像是命运在每个人的生命形成之时便贴上的标签,轻易是无法掀掉或更改的。
就好像现在,即使是昏睡在重病床上,即使脸上病态的苍白已经盖过了本来的英俊,即使虚弱的呼吸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消失不见,叶晖的表情依然安然温暖,嘴角弯弯仿佛残留着清醒时的笑意。
我坐在病床前,任凭一股巨大的伤感席卷全身,沉痛地压在心底,几乎喘不过气。此时此刻才忽然明白,原来一个人伤感到极致的时候,泪水并不是最深刻的释放手段,连哭都哭不出来,才是最最难过的时候。
其实,叶晖的心脏病是先天的,每过一段日子就会发作,送到医院抢救。只不过这一次,医生表情严肃地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River two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都是跟叶晖有关的。他的每一个表情跟动作,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浓郁的温暖。可是,一想到这些片段将终止,不再前行,那感觉就像全世界都坍塌崩溃,生活寸步难行。
艰难地抬起眼睛,看着病床上一点一点倒计时步入死亡的叶晖,再没有什么时候能让我觉得隔世般孤独。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我真的很想问问他,叶晖,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依靠。
悲痛欲绝的时刻,指尖忽然触到一抹暖意,让我有些惊讶。转头,是一瞬的惊喜——叶勋,叶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叔叔。他走进来,握住了我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当医生对我摇头的时候,我没有哭;当我守在昏迷不醒的叶晖旁边的时候,我也没哭;可是,就因为这个常年留学在外的亲人回来握住了我的手,泪水就像沙漏一样,细细密密地流了出来。
叶勋伸手把我揽进怀里,小声说了句:“好孩子。”接着就把我带出了病房。
他身上的气息很陌生,却跟叶晖一样,有一种让人相信并可以依靠的力量。我窝在他怀里哭了许久,终于被他忍不住拍后背提醒:“别哭了,一会儿你爸爸该醒了”
这句话让我立刻坐起,接着擦干了眼泪。看着叶勋身上被弄湿了一片,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
叶勋揉揉我的头,这个简单亲切的动作险些又害我掉眼泪。他看了我好半天,才决定开口,问:“你,给她打电话了吗?”
我当然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表情瞬间冷却下来,我甚至有些负气地回答说:“打了,从爸爸住院急救的时候就打了。”
叶勋似乎猜到了这个答案,脸上丝毫看不出情绪变化,只像是不经意那样把电话递给我,吩咐说:“再打一次。”
我拿着电话,呆愣地看了一会儿才咬了咬牙,拨号过去。
电话接起的速度很快,而我几乎是一句过渡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江欣芷,你还不来看看叶晖吗?恐怕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谁能想到,这狂妄的语气是一个女儿在跟她妈妈说话?从没有哪个时刻,让我觉得自己是这么的痛恨江欣芷。她的丈夫就要死了,她却连看一眼都懒得过来,任凭我无数个电话打过去,她只让助理回答我一句:“对不起,江总很忙。”
这次也一样,江欣芷的助理怯生生地对我说:“对不起,叶小姐,江总真的很忙。”
我很想拿把机枪对着她跟江欣芷扫射。
电话还给叶勋的时候,听到病房里有响动,我急忙冲了进去。
叶晖醒了。
看到我跟叶勋,他嘴角依旧自然地上扬起一个笑容。但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在叶勋关上门的瞬间,迅速地黯淡下去。
他竟然对江欣芷还有所期待。我忍不住怒火中烧,走到叶晖面前,态度坚决地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真相?比如,我并不是你跟姓江的那个女人生的,而是另有其人?”
尽管有些狗血,但这却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合情合理的理由。不然,为什么从小到大,江欣芷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丝嫌恶,对叶晖这样一表人才的丈夫也不理不睬。
我以为,事到如今,叶晖会把他自认掩藏得当的秘密都告诉我。但是,他未能如我所愿,一如从前那般,脸上满带笑意地冲我说:“小丫头,你的妈妈只有一个,她叫江欣芷。”
“你胡说,她根本就不是我妈!”——这样的话已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叶晖,他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仍然不肯说出真相,那就算我再怎么歇斯底里,又有什么用呢?
算了,不要再逼迫他了。不要再逼迫这个,我即将失去的爸爸。
River three
但是,尽管我多么的不情愿,叶晖还是死了。
远不如在世时那般灿烂安详,他走的时候失却了所有的平和姿态,满脸不甘愿地抓着我的手,仓皇失措地说:“告诉你妈妈,我爱她。”
这句话让我多么震惊。
结合之前对身世的猜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是弥留之际,叶晖对于江欣芷——也就是他法律上的太太,最隐忍的歉意。
但是,即使作为叶晖的临终遗言,我依然没有转达给江欣芷。我认为,她实在不配得到叶晖的爱。
哪怕是,愧疚的爱。
在我眼里,叶晖跟江欣芷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记忆里所有的画面,都是叶晖微笑而耐心地诠释父亲的角色,并且他成功了,我认定了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爸爸都要称职可亲。而江欣芷,我一度怀疑她就是个冷冰冰的冷血动物,工作机器。一张脸犹如常年冰封的雪山,半分表情都没有。她经营着姥姥家的一个小贸易公司,雷厉风行早出晚归,似乎打定主意要做女强人一般。
打从我记事起,江欣芷对我的态度就是无休止的厌恶,她连看我一眼都懒得抬眼皮。而叶晖却对我说,妈妈只是工作太辛苦。我信了叶晖一次,就在江欣芷某日下班回家的时候谄媚地走过去叫了声“妈妈”,希望借此取悦她。可是,我没有想到,江欣芷在微微愣了几秒钟之后怒气冲冲地指着我破口大骂:“滚开,谁是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