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岸
眼看着那道白色大门即将紧闭,我疯了一样地冲了进去,医护人员根本拦不住我——任何人都不可能拦住我,我不要傻傻地等待,不要被动地接受那最可怕的结果。
死死抓住江欣芷病床上的铁栏杆,我终于大喊出这些年来一直压抑的称呼:“妈——妈……”
那一刻,我已经顾不得所有,我只想告诉江欣芷,我对她的渴望。不管她是不是讨厌我,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
手背上,忽然被一股轻缓的温暖覆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我终于看到了江欣芷的脸,正对着我微笑。
刹那间,所有冰封住的情感被统统释放,我紧紧地回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妈妈、妈妈……”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词能让人瞬间动容?我看着她,才几个月不见,竟然苍老了许多,脸上满是倦意,但看向我的目光里,分明饱含着只有母性才发出的慈爱光芒。
她一直在对我微笑,一直。
我的心都要融化了。这是我许多年来,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如今它终于实现,我怎么舍得松手?我生怕一不小心,梦就会醒,会碎。
医生走过来对我说,江欣芷脑袋里的肿瘤是良性的,手术的风险很小,让我放开她。
可是,在我眼里,医生是最会说谎话的人。我不会放开江欣芷的,就算她要做手术,我也要陪着她一起,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
River thirteen
跟医生僵持到最后,我跟江欣芷的手,到底是分开了。
在我答应松手的时候,凑近了江欣芷的耳朵,对她说:“等你醒来的时候,把真相告诉我,好吗?”
我必须要知道,这么多年来,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障碍,到底是什么。
江欣芷看着我,用无限的温和回答了我的疑惑,她对我说:“好,妈妈一会儿就告诉你。”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看着她,久久没有回神。
在手术进行时,我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这句话,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也没有一点温度,反而渗出了湿哒哒的汗水来。
那个盘旋在我心底的疑惑,关于我身世的种种猜测,躁动着,冉冉升起。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怎么想面对所谓的真相了。江欣芷手术前给我的笑容,已经让我们冰释前嫌。
三个小时以后,手术终于结束,看到医生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等待江欣芷醒来的时间,却显得更加漫长而煎熬。
我已经越来越接近答案了,却害怕那个即将大白于天下的答案。叶勋在我旁边,一言不发地陪着我。
隐隐觉得,叶勋是知道一切的,可是,我不敢去问他。而且我想,就算我问,他也未必会说。
江欣芷终于醒了。叶勋立刻退出了病房,留下我们两人相对。
看着虚弱的江欣芷,我忽然很不忍心。其实,知道不知道那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真的,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但是,有些话,我可以不听,但江欣芷,却必须要说出来。
只有说出来,她才会真正地卸去重压多年的包袱,才会更加心安理得地,做我的母亲。
“你是我的女儿。”这是她醒来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是她的女儿,却是个让她痛苦了大半生的女儿。当年,二十二岁的江欣芷在加夜班回家的途中,被几个不怀好意的流氓盯上了……那一晚的摧残,让她花枝招展的人生瞬间黯然,犹如地狱之路,狰狞晦暗。
她忍气吞声没有报警,甚至没有跟任何人说起,却在五个月后,被隆起的肚子吓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让她不由得心惊胆战,在医院的妇产科,她疯狂地拉扯着医生的肩膀,要求打掉这个胎儿,却被拒绝了。原因是,胎儿太大,打胎大人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不打掉这个胎儿,难道要生下他,每天看着他,不断重复那一夜的耻辱与梦魇?
叶晖并不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早早对她展开追求,却因她以事业为重一直推托。他执著地坚持到江欣芷最脆弱的那一刻,不问原由,只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这对江欣芷来说,无疑是个体面的选择。五个月后,我出生了,所有人都以为,叶晖就是我的爸爸。
可是,尽管叶晖对她的爱显而易见,但江欣芷却不愿接受。在她看来,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接受他的爱,也提不起力气去爱谁。她每天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让她永世不得安宁的魔咒,让她想起此生最痛苦的那个晚上。她根本无法亲近我,喜欢我。
在匆忙的时光里,她以为自己会牢牢铭记的愤恨竟然一天比一天更淡了下去。有时候,看着叶晖跟我在一起欢天喜地,她竟然也萌生出走过去融入天伦的想法。
只是倔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而打碎习惯,总要有一个理由。
她一直僵持着,寻找着那个理由。直到叶晖的离世。
她没有去医院,却独自开车到陌生的路边,哭得天昏地暗。她想,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理由,可代价却是,她失去了叶晖。
之后,她特地送我去多伦多读书,是有心的安排,她希望叶勋能在身边能照顾我。她已经开始学着做一个母亲了,可下定决心去看望我的时候,却正好撞见一个被人下了药的我。
当年的梦魇浮现在眼前,她在对我疾言厉色的时候,更无比痛恨那个妄图伤害我的贾斯汀。
所以,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他个教训。
而回家之后,身心俱疲的她,唯一的依靠就墓碑之下的叶晖。
如果那一天,我在墓园里撞见她的时候,能够再靠近一点,就会听见,她无助地倾诉:“叶晖,我只剩下叶曦这个女儿了,你告诉我?我还能不能拥有这个女儿……”
River fourteen
我还能不能拥有这个女儿。
这句话说完,江欣芷的眼角淌出两行泪水。
而这个结果,让我之前臆想出的那个故事那样荒诞而苍白,甚至玷污了叶晖对江欣芷博大而无私的爱。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曲折艰难,就算我绞尽脑汁也猜测不出来的。
我甚至没有办法流露出任何的情绪。如果在江欣芷的故事里,我并不是她的女儿,而仅仅是一个旁观者,我会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或者敬佩她勇敢活下去的坚强。可是,我是她的女儿,是她痛苦的根源下,贸然滋生的苦果,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的痛。而同时,我又是无辜的,浑然不觉世事地降生,与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牵挂。不管她是多么不欢迎我的出生,都无法拒绝血浓于水的亲情。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多么大的仇恨,都无法抵挡爱的力量。
因为,当它绽放光芒的时候,连昏暗的大地都会苏醒,即使沉睡的海面也会卷起巨浪。
当事情的真相已经不再重要的时候,当我们握紧对方的手彼此温暖的时候,就已经不需要再凝思苦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诠释过去日子里,那纠结而尴尬的角色。
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我唤她妈妈,她叫我女儿更觉得幸福?
还有什么,能比我们握紧的手更牢固?
我已经得到了我的妈妈。并且,也让我的妈妈永久地拥有了我。
我们终于,成了彼此活下去的理由。
巨大而绵延不绝的爱终于胜过了十七年前的阴暗、罪恶与仇恨。相爱的人终究会迎来美好的希望。
正如叶晖给我取的名字,曦,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