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巴巴拉拉的城堡
清晨的空气有点儿凉,我的胳膊上爬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于是我用力地跺跺脚。看到他有些垂头丧气地从外面回来,似乎是瞄见我的影儿了,怔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向后转身。我没有叫他,当然更不会追上去,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别人见到的难堪,我为什么一定要打搅?
他穿上衣服说要出去买菜,却一整夜没有回来,我在写字台前趴着做练习册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整个胳膊都是酸麻的,轻轻一动就痛得难受,好不容易回过劲儿来。我洗洗脸忽然想出去走走。家里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因为久未打扫,周围都是灰尘的味道,客厅外面的窗帘一直紧紧地拉着,阳光照不进来只留下些斑驳的影像。我想也许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然后我就遇见了周正传,然后我就看到了宿醉的他。
其实很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的,不管你开不开心,乐不乐意,你都不得不接受。
“郑庭竹你出来一下。”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阴沉着脸,这使她本来就很长的脸看上去更长,我于是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跟着她走到门外。她一直往前走,我就在后面闲闲散散地跟着,中途她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不耐烦地催促我快点儿,顺便推了我一掌,这让我感觉有些恼,说话的声音也明显的大了,“我自己会走!”“看你到政教处还这么嚣张不?”她仿佛受了侮辱一脸愤懑,但我不过为自己争取了应有的权利。
政教处的老头儿秃了顶,头发上喷了厚厚的摩丝被固定地梳向脑后,整个房间里都是刺鼻的发胶味道,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当时你就坐在江名村的旁边,你说你有没有看到他作弊?”那老头儿板着脸故作威严。
“没有。”我说。
“那他侮辱老师你总是看到的吧?”他已经开始皱起了眉头。
“没有。”
“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答自己的考试卷子。”
“怎么可能一个字也听不到?”
“如果你坚持说我听到了,那我就听到好了。”我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主任你看你看,我就说了,这两个孩子不正常的,肯定是早恋!”那个被江名村辱骂的班主任一脸急躁地为自己申辩。江名村则站在主任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面,研究上面摆放着的东西。
最后我们两个被轰出了办公室,要求停课反省。江名村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在考试的时候玩手机,传纸条,在桌子下面翻书,并且那张写了答案的纸条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直接滚到了我的桌子上。老师勒令他马上交卷子从考场出去,他却说她的长脸好像某种杂交的生物,气急败坏的老师站在教室里和他争吵起来,他则气定神闲地继续自己该干的事情。他被拎到政教处是活该,可这关我什么事儿!
如果写检讨的话我要怎么写?
对不起,我不该考试的时候坐在江名村的旁边,不该来念高中恰巧和他同一个班级,不该从小跟他住同一栋破楼,对不起,我不该出生,像我这样的人渣就应该被踹回老娘的肚子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我们所居住的那一片楼四周环绕着烂尾楼和化工厂,而这个小区,被命名为前途无量化工厂职工家属楼。这名字听上去很好听,但这个化工厂马上就要倒闭了,是一个前途无亮只会制造垃圾的破烂化工厂。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却承载了我无数美好的回忆。
在工厂主楼外有一个用红砖头砌起来的高楼,是个圆柱形,楼顶被堆叠成城堡的造型,在我小时候看上去是很漂亮的,虽然现在早已经变得肮脏且破败不堪,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无数次下课后和江名村跑到那里玩,我们总会巧妙地躲过警卫的眼睛,一直爬到顶楼上,累得气喘吁吁,却笑得分外开心。有一年新年,我爸爸借来一部相机给我们照相,是很老式的用胶卷的那种相机,我和江名村就去了那幢圆筒楼下面摆了很多傻气的造型。后来有一张照片被我大学同学看到了,她问我,“呀,这什么地方,好破哦!”她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但是我说,“你不知道啊,那楼下面还有狗屎呢。”然后我就把照片收了回来,重新放到本子里,塞到柜子的最下面。
化工厂似乎要卖出去了,我们所居住的这一片地方被划到城市改造的范围,马上就会有开发商来这里盖新的小区。每天放学经过楼下那些挤在一起择菜闲扯的大妈总会听到这样一些讨论,他们都在计算着自己家房子的米数可以拿到多少人民币。每个人都对这个略有苗头的消息兴奋不已,好像一个大馅饼就那么“梆”的一声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高兴得要冒鼻涕泡泡。
但是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儿雀跃的影子,他找到了新的工作,穿着一本正经的制服,在大学里做保卫人员。当时还在试用期,他一个星期里有五天要住在学校里,夜里还要起床一次巡查整个校园。每周回家来住的那两天他都会买好多好吃的,给我塞满整个冰箱,叮嘱我自己在家不要饿肚子晚上睡觉要锁好门窗诸如此类喋喋不休,他对我有很多的不放心。我一一应承并不会觉得他厌烦,这倒让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竹子,你不会觉得爸爸烦吧?”“怎么会呢?爱我的人就只有爸爸了。”我吃着饭说道,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在用心地给他鼓励,这么肉麻的话我要对着镜子练习很多遍才可以说出口。
“郑庭竹。”我把书包甩到自己的肩膀上,脚步飞快地穿过两个教学楼之间的回廊时,江名村在身后追着我。“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你可以雇人给你写检查,不用跟我谈。”我面无表情。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跟你谈谈,你打算付多少钱给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挑衅。
“郑庭竹!”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冷冷的。
“不要和我拿什么少爷架子。再见。”然后我撇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江名村,穿过那条长长的回廊,心里痛的地方慢慢撕扯出一个巨大的伤口来,但是我麻木得没有感知,看着它有节奏地向下滴着血,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咚,咚,咚,
回到家的时候,门是微掩的,我这才想起是星期五,他回家的日子。
“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举着铲子从厨房走出来,“看,我在给你做红烧鱼。”
“今天考试放学早。”我站在门厅里换着鞋顺口编道。
那条鱼的味道很古怪,不知是酱油放多了还是烧得有些过火。吃饭的时候他试探性地问我,“我去中介登记看房了,明天我们要不要出去转转?”“换个地方也好。”我的回答似乎让他大大的舒出了一口气,“我怕你舍不得家。”
这样的鬼地方,我会舍不得吗?
一共六层楼,楼梯间的灯坏了四盏,晚上上楼的时候就只有摸着墙壁向上爬,每天天一亮不远处的重型机器就忙着轰隆轰隆地响,到处尘土飞扬,买个菜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谁愿意把时光耗在这里。
安土重迁的那是老人,他们对所生活的地方攒了太多的美好和热爱,可我不是,该失去的东西我都不再拥有了,我愿意早早离开这里。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中介,跟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拿着皮革小包的男人看了好几套房子,那个男人一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那个户型好这个价格便宜那家可以季度付款地点又好,反正不管我们定下哪套他都有钱赚。我说饿了,先去吃饭再说。然后我们就摆脱了这个烦人的中介,我爸一个劲儿问我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看上眼的,我说你看那价钱贵的,就那么一小点敢要一千五一个月!我爸工资好像才只有一千四。
下午我们换了另一家中介,这次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就要小户型的房租最好在八百以下,那个女的把手里的簿子翻得哗哗响,从里面挑出两套合适的来,我们就马上去看房子了。
在小区外面,我们撞上了江名村和张小花,张小花笑得一张脸跟开了的花儿似的,倍儿喜兴,我却觉得有点儿扫兴。江名村还叫我爸,“郑叔叔。”我爸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局促,我扯着他的手就往里走,江名村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没有动。然后我听到他笑着说了句,“再见了啊。”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留给对方的便只有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