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张面具的表情不悲伤
文/小熊洛拉
柳黛茗是个面膜控。从回寝室到熄灯那有限的四十五分钟里有半个小时她的脸上都会挂着一张有四个窟窿的面膜纸,然后抱着中英文对照版的《呼啸山庄》用从面膜窟窿里露出的两只大眼睛飞快扫描。
柳黛茗瘦,但该丰满的地方也发育得毫不犹豫,更要命的是她有一张漂亮的脸。在她刚转进高二·三班的第一天,便成功猎获所有男生的眼球。自然,排除某些自诩不近女色的“正经”男。
柳黛茗在第一个周末便带了几个男生回寝室,她挺直腰板走在前面,后面三个男生抬着一张床板乐颠颠地跟着,像讨好顺从的小奴才。她那张床是大家挑剩下的,她搬来之后堆在上面的行李箱鞋盒子才不甘愿地清了场,露出床中间凹进去的一道坑。睡在坑里自然是不舒服的,可是这么快就将美丽转化成劳动力实在是驳了三班众女生的面子。于是寝室长决定对柳黛茗进行一番思想教育也兼具下马威之功效。她叉着腰站在柳黛茗床前说:柳黛茗,女生寝室怎么能让男生随便进呢,下次不要了啊。
当时柳黛茗的脸上正贴着红酒面膜,像《夜宴》里戴着白色面具幽然舞动的周迅。她淡淡扫了室长一眼不愿言语。
我冲过去时大家都知道事情不妙知趣地闪到一边,我伸手要扯柳黛茗的面膜,手腕却被紧紧捏住,寝室里有一刹那的死寂,我扭着胳膊用另一只手掌挥向柳黛茗脑门儿,于是大家听到一阵咯吱吱的骨头响。
柳黛茗松了手之后就去水房摘面膜洗脸,完全若无其事没心没肺。我却抖着手腕差点儿把牙齿咬进牙床里,狠狠地起咒发誓,念叨着要找谁谁谁雪耻复仇。自此大家都知道柳黛茗是功夫少女不可造次,于是小心翼翼躲着她,不给她一丝亲近的温暖。
柳黛茗经常在自习课上挂着耳机子,耳机另一端连在手机上,她不时笑一下,或小声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柳黛茗从不挤食堂打饭,她跑步去离学校很远的快餐店清清静静吃饭,然后一个人散步回来。柳黛茗喜欢转笔,有一次笔在她指间螺旋桨一样飞出去时划脏了班主任的白衬衫,她依旧只是淡淡说对不起,然后躬身捡起笔继续转。
总体来说我不得不承认,柳黛茗是个具有杀伤力的神秘女生,每一个细节里都是内敛又特别的个性,有着任何人都学不来的气质。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报仇的决定。
那天我对柳黛茗的发作不因为她带了男生回寝室又不服从室长领导,对我们久居在501寝室的本土人民表现出藐视情绪。其实她之前在寝室门上留了字条提醒下午有人来送床板让大家注意收好私人物品之类,只是那张留言条被我团吧团吧扔进垃圾筒又去室长那里扇了点小风点了把小火,然后事情就发展至此。
我和柳黛茗也非有什么大仇,而那股强烈的不爽都因为林殿东。
林殿东便是那些“不近女色”的虚伪少数派之一。对于柳黛茗的到来他只发表过一句言论:小巴你低调点儿,别欺负新同学哦。
我盯着他的侧脸忽然有种矫情又真实的悲伤,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这么没分寸没素质,那么好吧,我成全他没大脑没眼光的判断,索性坏得彻底一次,可偏偏遇到对手。我的手腕肿了整整一个星期,看我用左手歪歪扭扭在答题卡上涂满一整排C,隔着过道坐在我左手边的林殿东就窃笑起来,他该早听说了我的光荣事迹,半点儿关心不肯表现,只会用不怀好意的笑落井下石。
“笑屁咧!”我把答题卡摔在他脸上,“你帮我涂!”
老班从讲台上走下来,在测验时发出这样具有挑衅性的噪音实在太不给他面子。不过他也只是在过道里象征性地巡逻一趟又走到讲台上,眼镜推了一百回,终究没说什么。我就知道他不敢拿我怎样,他和各科老师已经暗中达成共识,顺顺利利把我带到高三,毕业走人万事大吉,其间不出人命不发生流血事件便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些,不是因为我强悍,而是因为我老爸是流氓。
他们背地里都这么说:小巴的爸爸是流氓。
我不用假装听不见也不用梗着脖子不承认,因为这就是事实,他就是这座城里臭名昭著的流氓头子。刚上高中时所有班都拒收我,老爸就亲自晃悠到学校,啥也没说,抽了根烟,然后校长就把我安排到三班,说是什么富商子女高干子弟都进三班。估计是他身上的文身伤疤吓坏了一众老师,为了顾全大局犯不着拿整个学校孩子的安危和一个无赖计较,于是我就如此波折地有了容身之所。后来我才发现三班还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我这种世袭加遗传的坏孩子,也有林殿东这种浑身上下都是阳光味道善良向上的好学生。
看他身体微微侧向我这一边,一丝不苟地蹭掉我之前涂的那一排C,我的心里就踏实快乐。他把他身上大把的阳光洒了几缕给我,我便感觉感情地带里有一块至关重要的领地已经满当安稳,甚至连没有同性伙伴的尴尬也可以忽略。
瞥一眼斜前方的柳黛茗,她已经将答题卡扣在一边翻着一本不剩几页的《飘》,细长手指上铅笔翻着花样跳舞。
我咬咬牙,问林殿东:喂,你看过多少本名著?
他抬起头,好看的眉眼露出几分狡黠,小声说:别问了,对我了解越多,你爱我爱得越不可自拔!
我“呸”他一下,接过答题卡,发现这死家伙用2B铅笔涂出的长方形黑框框组成了一个“巴”字。
我带着几个人要堵截柳黛茗时是某个周六中午。那是她每天中午跑步去吃饭的必经之路,我对明野带来的几个小子说:一会儿别下手太重,意思意思就行。他们嘻嘻哈哈摩拳擦掌地应着。只有明野冷着一张脸把我塞到角落里:小巴你躲起来,打架这种场面你少见为好。
嘁,又不是没打过。我哼哼着还是乖乖走远些,我是真的怕明野,他凶起来比老爸有过之无不及。上一次我跟人打架划伤了脸,他扭着我的胳膊一路把我拖到天台上,然后锁了下楼的门,我擂着门喊:死明野,再不开门我就跳下去。他也不理我,因为只有他知道我孟小巴是胆小鬼,我恐高我晕血我害怕老鼠更怕死。
明野是我的克星,在他面前我那些布满周身的刺都形同虚设,像一只软塌塌的无脊椎动物。不过我被人欺负时他总会帮我出头,他说:小巴,你爸交代我照顾你,这叫义气。
我才不信他们有什么忘年交的义气,比我大一两岁的小屁孩儿而已,懂什么叫江湖?他又说:你爸让我好好管着你。然后就像仗着上方宝剑一样,一次次逼着我把头发染回黑色,看到我抽烟就拿那种杀人眼光死死瞪着我直到我自觉掐灭烟头刷牙漱口,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他不许我打架,他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真有人犯你你就找我,不许自己动手。
于是这次我就找了他。
柳黛茗出现时气场很强大,这帮家伙立即噤了声,目送柳黛茗坐进一辆红色奔驰绝尘而去,然后明野拉着我的袖子说:这种女生,你不招惹她她不会先动你。这次算了,下次你再给我惹是生非我一定收拾你。
他带着那些小弟走了,末了还不忘回头瞪着我吼:把头发染回去,不许再剪这么短!
我委屈地垂着头,还说照顾我,明明是统治我,却不替我这臣民做主,似乎我注定是那个麻烦的始作俑者,永远逃不掉被怀疑的命运。虽然这一次也的确是我挑起事端,可我就是不许他这样武断地定义我。
明野你混蛋!我狠狠地小声地骂他一句扭身跑回教室。
教室里稀拉拉坐着几个用功仔,我把书本砸在课桌上弄出巨大声响,他们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就拿着书本悄悄出去。清场的目的轻而易举就达到了,或许他们不屑于和我一般见识,我也不屑于因为他们的不屑而伤心,我趴在桌上哭是因为我忽而觉得很孤独。
周围人因为老爸给我留下的底色而不肯宽容接纳,想要彻底变作和那底色相称的黑却连明野都不再要我。我就是黑与白中间的那一抹灰,混沌单薄没自我。黑得不彻底白得不纯粹于是只能被夹在中间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