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巴巴拉拉的城堡
我们很快看好了房子,很快付了定金,我觉得双腿发软,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他似乎很高兴,坐车回家的路上就给我讲要怎样怎样地布置房间。我坐在座位上,头抵着玻璃,眼皮慢慢地下沉着,就要睡着了。
下了车,还没走到楼下,远远地就看到那里围了一圈的人,在微浓的夜色中,看上去是乌压压的一片。“这怎么行!这不是坑骗我们吗?这么一点儿钱就想把我们打发了!”二楼张大妈的嗓门听起来格外清晰。
“这是怎么了?”他也凑了过去。
“拆迁原说每家四十万的,现在倒好,只有二十万。”
“二十万现在肯定买不下一套房子,我们去喝西北风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越说越愤怒,我看到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
张大妈在那儿组织群众要和那些黑心的厂商斗到底,群众呼声很高。我却觉得有些累,自己上楼准备睡觉了。路过三楼的时候我的脚步顿了一顿,301,江名村一家就住在那里,以前我路过的时候总会顺手就摁一下门铃,然后快速地爬上楼梯,站在台阶上向下看,等他探出头来问谁呀谁呀。他搬家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一个星期之后我才知道,但是这一个星期里,我照样每天早上在楼下和他碰面一起上学,晚上放学后一起回家,站在两层楼的楼梯中间说再见。有天早上我没等到他,就去他家敲门,半天都没动静,然后他家对门就出来了,“江名村他们搬走了。”然后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都一个星期前了,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他每天都跑过来跟我一起上下学,装得跟一切正常似的。我在学校看到他的时候说,“我早上没看到你。”“我起床晚了。”他说。“那我叫你怎么没人应?”“我没听到。竹子,对不起,下次不敢了。”他一脸讨好地看着我。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好无力,到底,我还是没有揭穿他,虽然他们貌似在掩藏着什么,但是他爸爸变得很有钱的消息还是很快地在楼里传开了。
这次负责拆迁的就是江名村的爸爸,他花了大价钱买了这片地的使用权。
“请进吧。”看到站在家门口的她,我并没有觉得诧异,而是打开门招呼她进去。
“我回自己的房子还用别人请?”她颇有微词,我却丝毫不在意,这是她的本性。
我于是没再招呼她,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在一旁的简易沙发上,翻着桌子旁边的杂志。一会儿他就上楼来了,客厅里便传来她吵闹的声音。
“至少要给我一半。怎么说我也给你们辛苦付出了十几年。”她忘记了离婚的时候是谁带走了家里全部的财产和那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
他坐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大前门不吭声,过了半晌他站起来掐掉烟,对她说,“这房子不管分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得答应我照顾好竹子,至少要到她十八岁。”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很凝重。
她忽然安静了下来,有些踌躇地看着他,“我只要一半。”
“我说全部就全部。记住没有。你要是敢对竹子一点儿不好!你给我记着。”他忽然爆发了出来。客厅里霎时间变得极度安静。我站在虚掩的门后面,心里隐隐有什么不好的感觉。
她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那我走了。”
外面传来铁门撞上的声音,他缓缓地滑下身去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从裤子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一盒软装的大前门,用打火机点上,然后再熄灭。这样反复几次,他抓过一旁的衣服打算出门去,就在他开门的一瞬间,我从房间里走出去,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不走,不和任何人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摸摸我的头,笑了笑,很宽慰的笑容,然后他还是出门了。
我站在门里,感觉到面庞有些湿润,到底,我还是哭了。
江名村连续两天没有上课,学校里盛传他家里出了大事情,据说他爸被戴上手铐的时候,他妈当场就昏倒了,心脏病突发迅速地被送到医院去了。他再来学校的时候是收拾自己的东西,教室里没有一个人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就蹲在那里,把自己桌斗里的书啊本啊还有游戏机一点一点地扒拉出来丢到一个大纸箱里。当他抱着这些东西路过赖三身边的时候,他翘着腿拦住他的路一脸的嬉笑,“江哥,最近怎么样啊?”“让开。”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道。“你说让开我就让开啊?你算老几啊?”赖三简直要神采飞扬了。“周正传,你他妈的给我闭嘴!”我从后面站起身来,感觉到身体在微微地发抖。他似乎被我这样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讪笑了两下,终于没有出声。很好,如果他再说话,我一定会和他打架的。
然后我走过去,拿过江名村手里并不沉的那个纸箱说,“快走。”
“竹子。”他在身后轻轻地叫我的名字。
“不要说话。”我说。
我一直送他到学校门口才停下脚步,“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这话把分别的离愁别绪一下子烘托出来了,我看到江名村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但是他努力地笑了笑,说,“你也一样。”
“江名村,江名村!”这时候有人从远处跑过来,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我看到是张小花,她的一张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满脸焦急的神色。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感情的,这样很好,她没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他。我心里感到稍许安慰。
但是江名村背过身,声音轻轻地对她说,“小花,我们分手吧。”这像一声惊天霹雳,震动了我们三个人的世界。
“没关系,我不在意的,我们一样可以很开心啊。”她急急地对他解释。
“小花,算了吧,没那么简单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成熟的沧桑。
“江名村……”
“再见。”然后他奋力跑起来,在下一个转角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张小花手里一直攥着的盒子就跌落在地上,从里面掉出一块精致的怀表来,她的脸上慢慢滑下一滴泪,被她抬手迅速地擦掉了。然后她也走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块儿孤零零的怀表。
我很努力地想,我和江名村是为什么分手的,记忆好像在某一时间段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我只记得,在他爸变成这个小城市的暴发户时,他也变成了这个学校的暴发学生,我们所接触的人和事变得迥然不同了。他的确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然后,我们就分手了。很简单,因为我们已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2008年,他和江名村的爸爸一起下岗了,他们两个没事儿就一起出去喝酒,合计着做些什么生意赚赚小钱,后来他们去了趟广州,他们劫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老板,抢到了一皮箱的美金。后来他们就回来了,江名村的爸爸成了暴发户,他还是一文不值的穷光蛋。他曾经去找江名村的爸爸,要求分得自己应得的那一部分钱,却被堵了回来,扬言说出去的话两人都是死路一条,他不怕死,他只怕死掉之后没人像他那样爱他的女儿。
他一生窝囊,只勇敢了两次,一次是和江名村的爸爸劫货。另一次就是投案自首。
很快我们这片楼就换了一家开发商,每家的补偿金给了三十万,到底多了些,没人再闹腾了。但是那三十万她并没有拿到,她被人骗了,在和爸爸离婚之前,她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那人据说是一个保险公司的经理,但其实是一个骗子,听说我们这片楼有拆迁补偿,马上鼓动她回来抢钱,她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挨不住他软硬兼施,也就回来了。那个男人在银行打款过去的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了,有户主来通知她,她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已经卖给自己了,叫她尽快搬家。
她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在深夜蹒跚地上楼敲我家的门,我出去开门看到她吓了一跳,她当着我的面拼命地扇自己的嘴巴,说不是人不是人。我一直没哭,只是觉得心里钝钝的疼,我拽她进来她也不进,就在门口站着,我也只好陪她站在那里,后来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便不见了。
第二天才知道有人从厂房旁边的圆筒楼上面跳了下来。
是她。
江名村和他的妈妈搬离这个城市之前来找过我一次,但是我没有见到他,他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我家的门前,敲过门之后就迅速地跑掉,那盒子里面装满了金银首饰,应该都是他妈妈的,他留下条子来让我把那些金子卖掉。他还说他还喜欢我,真想再回到我们的城堡。
后来我听到一首歌唱:
You know something is new
You know something is old
You know something is ture
Let it go!it’s good for you
那首歌叫《回到巴巴拉拉的城堡》
而我们的城堡在一个阳光晴朗的午后被推倒,石块和尘屑飞扬着蒙了我的双眼,我想象她从上面跳下来的样子,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拥挤着,喘不上气来。
2009,我十七岁的那个夏天,有人跳楼了,有人被抓了,有人破产了,有人失恋了。
而我,全部都选择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