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暮
孟郊道:“我知道,杨哥,大家都不容易,我明天就过去。”
三十那天,杨建军带我买了很多东西,晚上还跟我一起包饺子。我们一边包一边闹,差点儿错过了春晚,还好赶上看凌晨的那一段。那一年,赵本山的小品依旧爆笑全场,防忽悠热线成了2005年的经典,而我记住的却是冯巩的小品里的那首诗:“未经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
这首诗让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孟郊,清贫,打击,袭击着孟郊的心灵,一年半的牢狱生涯让他变得明白许多,他努力地保护着他要保护的人,努力地想要做到更好,只是有些事情,真的很残酷,残酷到让人觉得这世界真的不过是一场玩笑。
我是凌晨三点坐着杨建军的车去的“九点”,他要去收账,而我是去看孟郊的,我和杨建军一起包的饺子被我放在孟郊面前,孟郊拿着筷子一口一个地吃。如果没有受伤,如果没有跟着杨建军,也许他现在在家,陪着他的妹妹,吃着母亲包的饺子。
2005年的大年初一,那是孟郊到死都没忘掉的日子,那个穿着孝衣的女孩站在“九点”门口的事是开门的酒保跑来说的,于是几个人都出去看,其中一个回来的人说:“孟哥,那不是被你甩了的女孩吗?”
孟郊是跑出去的,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踩着被人摔碎的酒瓶,闻着残留在空气中的香烟味。
是顾南粤,再见她,她摘了眼镜,抱着那幅遗像站在那,就像一尊石像,跟在她身边的是曾和她一起在教室的那个清俊的少年,锐气的眉眼,栗色的发丝,有着孟郊所没有的精致与缥缈。孟郊更为真实,从孟郊的身上你能看到很多,社会的不公,生活的不公。而他更像是故事,有着人所向往的一切美好。
顾南粤说:“哥,爸死了。”
顾南粤抱着那幅遗像,遗像上的老人慈眉善目,牙齿有些发黄,我知道那是孟郊六岁时带他回家的爸爸,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却成了一张遗像,孟郊动都没动地站在那,看着照片,眼神呆滞。
顾南粤的口气很淡,淡得就像一把刮骨的钢刀:“前两天死在了正阳路,他是来找你回家吃饭的。孟郊,你说爸该死吗?”
她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我很难想象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孩怎么会有那么大声的悲泣。所有人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们。听着那撕心裂肺的悲泣,孟郊无力地跪在了地上,顾南粤走上前撕扯着孟郊,撕扯中遗像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顾南粤拉扯着孟郊说:“你起来,你起来,你不配给我爸下跪,你不配。”
悲泣的顾南粤被那个少年带走,而孟郊一直跪在那,不管谁拉都不肯起来,许久之后开始一点点地捡着地上的玻璃,那些玻璃他一点都没扔,就像供奉父亲一样粘好放在了自己的屋子,直到我离开那支离破碎的玻璃仍旧被摆在那,玻璃划伤了他的手指,血流了出来。他就任血那么流,仿佛是眼泪。孟郊并不是舍不得流眼泪,就像顾南粤说的,他觉得自己不配,不配给这个曾经给了他新生,又为他而死的父亲流眼泪。
2005年的夏天,我考上了浅川一中,那年我十五岁,孟郊十九岁,四年的距离让我做了顾南粤的师妹,林静楠问我为什么要上浅川一中的时候,我说,为了孟郊,我不想他再过得那么痛苦了。四个多月,春节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孟郊笑过。孟郊每个月都会出门一天,带着酒,拿着烧纸。
林静楠就像以前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对我笑,其实我们都明白以我们的成绩可以上更好的高中。我留下是为了孟郊,林静楠留下是为了我。总有一些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在默默地为你付出。
那年暑假,我和林静楠跟一帮同学去了海边,回来的时候是孟郊接的我,坐上孟郊的车离开的时候我和林静楠说再见,车开起来的时候孟郊说:“是男朋友?”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那么多同学,只有他,你要我停下来和他说再见。”
还记得林静楠真正在我记忆中挥之不去是在那年夏天,那年夏天积劳的妈妈病倒在床,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陪着她,林静楠来的那天,妈妈又吐了一地,我打扫着地上的垃圾,他就是那时候进来的,看着我在老旧的门口依旧像以前一样冲我笑,给妈妈喂好药,打扫好一切,我送他离开。楼下的小公园,我们坐在长椅上,林静楠和我说:“想哭就哭吧,别憋在心里。”
那天我真的哭了,趴在林静楠的肩上哭得泣不成声,从那时起,那颗略微有些空荡的心便暗自为这个少年打开,那是一个陌生人给的温暖,而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为孟郊带回一个大海螺,我和他说:“对着海螺听就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孟郊看着那个大海螺和我说:“南粤说,那是大海的哭泣。”
顾南粤和陆楠城相恋的消息在浅川一中尽人皆知,就连林静楠都说,他们在一起很般配。一个是品学兼优的年级第一,一个是家世优越的公子,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只剩下一个活在痛苦与自责中的孟郊。
每逢周末,林静楠总会带我去逛小店。有时会碰到在打工的顾南粤,她打了很多个短工,陪在她身边的一直是那个有着栗色发丝的陆楠城,坐在角落里看着她招待别人,淡淡地笑。
我和林静楠要了咖啡,陪着顾南粤打工,她瘦了很多,眉眼却更为清秀淡漠,没事的时候她会走到陆楠城身边,和他说笑,眉目舒展了很多。
我问林静楠她会恨孟郊吗?
林静楠说:“也许吧,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
回去的时候孟郊不在,而最近杨建军也很忙,像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又像是在做什么不能要别人知道的事情。
高中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丰富多彩,身边一对对的学生在并不忙碌的高一走到一起,分开的也有很多,顾南粤和陆楠城分手的消息就是在高一那年的十一月传来的,初秋的天气很冷,我没有要孟郊来接我,而是跟着顾南粤回了她的家。
那是一条小巷,以前的春风巷也和这条巷子一样,不长却住着很多户人家,房子不大,邻里的关系也很好。初秋的阳光很弱,要离开的时候顾南粤带着那个妇人下楼,妇人显得很苍老,顾南粤拿着菜篮挽着母亲,走在夕阳的暮色中,感觉很凄凉。我想,孟郊的离开,父亲的去世给这个女孩的打击是沉重的。
陆楠城和顾南粤分手后,我在学校门口看到过很多次,陆楠城拦着顾南粤,她总是转头就走,那样坚决,而他们之间像是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
上车后,孟郊并没启动依旧看着窗外,看着顾南粤一步一步地走远。留下靠在树边的陆楠城,我和孟郊说:“他们分手了。”
孟郊没说话,车启动了,一路上车里的气氛都很安静,孟郊看着前面,我看着孟郊,我知道他是担心顾南粤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强烈地压制自己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让一切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杨建军找我谈出国的事情已经是2006年的春节了,他说已经帮我办好了一切手续,到了英国会有人照顾我,一切都不要我操心,他要的只不过是我的一个点头,我问他为什么。
杨建军说:“杨末,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如果行的话,我没准也会跟你在英国过日子,然后抱着你生的孩子。”
“爸,一定要这样吗?”
杨建军点了点头,我知道如果真的没有大事,他是不会让我走的,毕竟彼此离别十四年,如果可以他会一直陪着我,所以我点头了,我不想让他担心。就像林阿姨说的,你对你爸爸来说是唯一的牵挂了,只有你听话你爸爸才会放手一搏。她把话说得这么好听无非是想告诉我,不要做杨建军的绊脚石。
我知道这个女人毫无回报地照顾着我是因为杨建军,我也知道杨建军想要和她结婚,但是我就是不想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心里对母亲的眷恋,也许是那个叫倔强的东西所驱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