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暮
那年杨建军没有带我回老家,他越来越忙,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杨建军一脚把孟郊踹到墙角的时候,我在二楼,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杨建军说:“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就找个好的死法,你这样对得起谁,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吗?”
孟郊低着头什么都不说,许久之后我习惯了他的沉默,也许有些东西注定是要他自己承受的,家破人亡,走上歧途,隐忍一切,甚至同归于尽。
杨建军骂了很久,那天就连脾气好的林阿姨都没去劝架,杨建军离开之后,孟郊也走了。我给林静楠打了电话,我说杨建军和孟郊吵架了,我总觉得他们有很大的事情瞒着我。
林静楠说:“杨末,没事的。”
可是如果有事要怎么办,一个是我迟来的父亲,一个是让我心疼的少年。
那天浅川下了好大的雪,我看着窗外等着孟郊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叫他:“孟郊,想喝酒吗?”
我和孟郊坐在二楼的阳台看着雪,天气很冷,我和哈着白气端着白酒的孟郊说:“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喝酒了。”
孟郊道:“为什么?”
看着孟郊,我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还是要走。”
孟郊没有再问,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喝醉了看着我叫着南粤,那是孟郊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很多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也是在那天晚上知道的,我问孟郊,你喜欢顾南粤是吗?
孟郊摇了摇头:“我和南粤一起长大,从小南粤就比我有出息,学习好,有梦想,我还记得小时候南粤跟我说,她说哥,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就买对面的别墅,我们一家都搬进去。那时候她还拉着我的手。”说着孟郊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在迪吧挡过喝醉了的客人砸来的酒瓶,那双手在监狱被那些痞子狠狠地踩在脚下,那双手很粗糙,却有着别人所没有的厚重与温暖,他又笑了笑。我记得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笑,那种笑很舒心,有种我从未见过的释然。
“南粤比我聪明,什么都比我好,比起我她更像个姐姐,有时候我和南粤在一起是自卑的,同样的童年,她可以那么优秀,我却只能走上这样一条路。其实我知道南粤她不是真恨我,只不过是大家都放不下,心里总有一堵墙的。”说着孟郊又喝了一口酒。
“其实我比谁都想南粤过得好,找个爱她能给她幸福的人结婚生子,尤其是爸死了之后,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是陆楠城,也许就像你说的,有些东西是容不得我们选择的。”陆楠城这个名字从孟郊口中说出有些刺耳。
我问孟郊:“你认识陆楠城?”
孟郊看着我苦笑道:“认不认识又如何,南粤喜欢他就好。”
“可是他们分手了,孟郊,你怎么会认识陆楠城?”
没有说话,孟郊起身离开,不经意间,雪已经下了很厚,孟郊离开,他坐过的地方是黑色的地板,旁边都是银白的一片,这一切就像是孟郊和这个世道,黑白之间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的。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孟郊看着顾南粤和陆楠城在一起时的眼神带着薄凉与不舍,一个是他所珍爱守护的妹妹,一个是让他身陷牢笼,走上这样一条路的少年。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所有的一切只有他自己明白,而疼也只有他自己能承担得起来。
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我在杨建军的安排下出国了。离开的那天,车窗外是即将离别的浅川,去机场的路上浅川下起了第一场春雨,我是最后一场大雪的时候离开的孟郊,又将在第一场春雨时离开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浅川,杨建军看着车窗外的雨和我说:“春雨贵如油,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我没有说话,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没和孟郊见过面,一个多月都忙着准备出国,最后一次回学校办手续的时候,我遇见了顾南粤,比我大两岁的女孩形单影孤地走在那条种满梧桐树的路上。没有靠近,看着她静静地离开,我想她和孟郊终究会有解开心结的一天,只是我并不知道,那天对孟郊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初到英国我什么都不懂,每天除了学习语言就是在租屋看书,杨建军把我安排给了他学生时代的同学,生活还算好,林静楠高考后也会来英国留学,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就像亲人而并非恋人,因为彼此和彼此在一起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说:“不许随便对小姑娘抛媚眼,你是我的。”
林静楠说:“好。”
我说:“如果你要不来,我就回去,这辈子就赖定你了。”
林静楠说:“好。”
我说:“有时间的话帮我联系一下孟郊。”
这回林静楠没有说话,聊了一些别的。林静楠说:“你那边是晚上吧,睡吧。”那已经是四月了,我以为林静楠吃醋,笑着挂了电话。
在英国读了那么多小说,最喜欢的就是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主人公奥利弗的经历有些像孟郊,却也不完全相同,奥利弗在孤儿院长大,孟郊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长大,是社会让奥利弗找到自我,而也正是社会让孟郊迷失自我。
2006年夏天,我申请了英国的高中,开始了新的生活,和杨建军已经很久都没联系,偶尔会从张叔叔那里知道一些他的情况,只是要我好好照顾自己,他会联系我,而对孟郊的一切还停在那个下着大雪的晚上,他有些淡漠的背影上。
负责我在英国生活的是杨建军的同学张叔叔,和张叔叔说起杨建军的时候,他总会说你爸那会很义气,对兄弟都特好,在班里很有威信。就像小时候母亲常说的,如果不是义气,杨建军也不会在监狱里度过足足十四个年头。
2007年的夏天,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自己回了浅川,浅川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九点”贴上了封条,曾经和杨建军的家也成了别人的,我找到了曾经照顾过我的林阿姨。
在她的带领下,我见到了再次入狱的杨建军,他瘦了,比我想象中瘦了好多,看到我他哭着道:“回来干什么,不好好在那边生活。”
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杨建军我说:“爸,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杨建军的故事里,孟郊和他对别人来说都不过是工具,他比孟郊入狱早,认识那个走私犯的时间也比孟郊长。孟郊入狱的时候就被那走私犯看中了,他觉得孟郊能干大事。杨建军出狱之后,走私犯找到他,要他入伙。杨建军和孟郊的想法一样,出去了就不会再进来,可是走私犯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最危险的事情才是最赚钱的。杨建军比孟郊出狱早,他受到的威胁就是我的死。母亲的死也并非是我想的那般简单,就像杨建军说的,我太小,很多都不懂,为了我的安危,杨建军向那个亡命徒低头了,那之后走私犯用同样的方法要孟郊成了那个庞大的犯罪队伍中的一员,他们的生意虽然一本万利,却终究过得胆战心惊,杨建军为了我,孟郊为了他守护的家。
在做了将近两年的违法勾当之后,杨建军把他的所有的钱都转移到了国外,并且把我送出国,我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牵挂,在孟郊的游说下,他帮着警方一起端了走私犯杜老大的窝点。
杨建军说:“我早就知道以孟郊那孩子的心性不可能父亲死了还会跟着杜老大干,他做的是一件好事,却被人当成败类看,他比我过得苦,比我过得憋屈。一年多,他过得生不如死,不敢回家,不敢出错,把一切都压在自己心里。”
“爸,孟郊怎么了?”我以为孟郊和杨建军一起,不过是坐牢,终究会有出来的一天。
杨建军说:“警察围捕那天,杜老大要跑,孟郊追着他到七楼,警察追上去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块摔了下去。孟郊死了。”
听着父亲的话,我笑了,也许这对孟郊来说是一种解脱,彻彻底底的解脱,他要告诉所有人,他不是坏人,他犯过一次错,就不会再犯第二次。杨建军说,孟郊是四月末离开的,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因为戴罪立功杨建军被判刑五年,我和他说:“爸,我等你,等你出来咱们好好过日子。”杨建军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我突然发觉,才四十岁的他老了许多,再没了张叔叔口中的英俊潇洒,就连斗志都没了。
离开前,我去了曾经跟着顾南粤去过的那个小巷子,巷子里的人说,顾南粤一家已经搬走很久了,那一家也怪可怜的,爸爸才死没多久,儿子又死了,一个女孩带着一个傻妈妈日子要怎么过。我想不管如何,顾南粤也会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她不仅为她自己活着,她还在为孟郊活着。
离开那天,送我的依旧是林静楠,我突然发现,在孟郊出现之前,孟郊出现之后,孟郊离开之后,不管经历多大的风雨,我和林静楠之间都是那种平淡的幸福。我想这是老天对我的恩赐,我要好好地对着身边这个在我无助时没有放下我,在我离开时没有放下我,在我心里有着另一个人,为他悲天悯人的时候没有放下我的少年。
和林静楠拥抱的时候,我把薄薄的唇贴上去,我说:“林静楠,我爱你。”
看着林静楠有些错愕的目光,我想这是我能为这个一直陪着我的少年唯一能做的了。
每年夏天我都会回去看爸爸,看孟郊。再遇见顾南粤,已经是孟郊离开三年以后了,我穿着一袭黑衣拿着一捧菊花去看孟郊,顾南粤是和陆楠城一起来的,同行的还有她妈妈和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的一刹我听到他们之间的说笑。孟郊墓碑上的照片很漂亮,他笑得轻松。我摸着墓碑上的照片跟他说:“其实对你来说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他能给顾南粤幸福就都是好的。”
抱膝坐在孟郊的墓碑前,闻着久违的山茶香,喝着曾经的老白干,我就像个久违的老友为孟郊唱起了那首《雪候鸟》,那是很久之前和孟郊喝酒的时候我总爱哼唱的歌:“随候鸟南飞/风一刀一刀地吹/你刺痛我心扉/我为你滴血/你遗弃的世界/我为你要回……”
迟暮中,夕阳如血,孟郊,你的青春亦是驰暮,过早飞逝的青春,过早地迎接死亡,也许下辈子你能像一只自由的候鸟,停在你最想停留的地方,不会再像这一生一样慌慌张张。
浅淡的音调在凄美的暮色中飘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