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暮

文/苏墨白

  十四岁以前我住在浅川的街巷里,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着我。几乎就是杨建军出狱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守护了我十四年的母亲却离开了,是积劳夺走了她的生命。她坚持了这么久,也只是想把我交给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坐在春风巷的巷口时,杨建军从车里走出来,我承认我和他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甚至眉眼中的淡漠也是一样的,他叫着我的名字,末,不是泡沫的沫,不是墨迹的墨,而是末尾的末。在一个女人为他耗费了所有青春的末尾即将放弃的时候,我出现在了他们的生命中,母亲觉得是老天让她留在杨建军身边的,就这样孤独地过了整整十四年。

孟郊是从杨建军身后走出来的,一身黑衣,眉眼带着浅淡的琉璃光,并不漂亮,却有一种让人心疼的朴实。

坐在车里,我静静地低着头,杨建军的手一直拉着我,就像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无从下手、毫无了解一样,他对我也一样的小心翼翼,生怕陌生的关系恶化,就像我想的一样,或者是电视上演的一样,那座别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仍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入狱十四年的男人所能给他女儿的。

杨建军说:“杨末去看看,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我的家,我的家在春风巷的那栋破楼里,两室一厅的房子又小又破,却有着和母亲所有的回忆,那座别墅很大,他花了很多心思布置,我的房间都是粉色的,笔记本电脑,学习机,很久以前我所梦想拥有的东西都被他放到了我面前,而我能做的只是在他不停的介绍和唠叨中,尴尬地对他笑。

林静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新家,杨建军保留了原来家里的电话号码,也为我买了手机。母亲说他十四年前是因为故意伤人入狱的,入狱之前,他本来也有着很好的人生。开着一家小店,与母亲极好,只是一次失手,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改变的不仅是他自己的一生,还有我们,甚至我们以外的人。

林静楠是我的朋友,就像母亲说的,每个女孩人生中都会出现很多男人,父亲,兄弟,初恋,挚爱,丈夫,儿子,十四岁的我经历了没有父亲、没有兄弟的人生,到了初中才有了初恋般的林静楠。

父亲入狱的消息是被班主任无意透露出去的,那之后作为班长的林静楠一直在帮我,那种陌生的温暖很特别,很想好好地守护下去。

“嗯,我知道。”挂掉电话回头的时候他就在门口,黑色的衣服,皮肤也是黝黑的,并不帅气,眼神却带着一种绝望后的执著。

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后来从杨建军的话中才知道他叫孟郊。孟郊,这个名字在很久以后永远地停在一个位置上,注定不可磨灭,却终究无法再触及那双柔软且大的手。

“杨哥要我问你,想去哪里吃饭?”

“你也进过监狱吗?”在年少的我们心里,对“监狱”两个字总有些抵触,我看着他,还记得他略微苦涩的笑。

“是。”很肯定的回答。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和孟郊说过一句话,我和林静楠说过孟郊,他就像全身都充满故事一样,我知道孟郊有一个妹妹,还是他喝醉了的时候在天台说的,那天,天很黑,杨建军没有回来,孟郊留在家里,他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声音很轻地说:“南粤,原谅哥吧,很多事情不是哥能选择的。”说着他哭了起来。

他打去那个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他身后,电话那边,清雅的女声一直在说:“喂,喂,请问找谁?喂,还在吗?”不管她说什么,孟郊都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直到扩音的电话传来嘟嘟的声音,那个大男人才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我没有打搅他,远远地离开他的悲伤,我把孟郊哭的故事告诉了林静楠,林静楠说:“也许他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人吧。”

杨建军不在家的时候,几乎都是我和孟郊在,他从不多说话,一直穿着那件黑色的衣服,笑起来有些无力的感觉。第一次和他聊天是在一个晚上,我写完作业,看见他在阳台,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天气很冷,他只穿着背心,背上有着一道伤疤,那道伤疤的故事还是之后杨建军讲给我的,那是在监狱里被人用掰断的牙刷划的,很深,当时流了很多血,是杨建军在监狱里保护了他,那么倔强的他才能安稳地出来。我总想如果那时候杨建军没有保护他,而是让孟郊任人宰割,是否还会有以后的事情。后来我开始信命,才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着因果宿命的。

那天晚上我们拿了杨建军的酒坐在阳台上喝,冬天的风很冷,我看着身边的孟郊说:“你有故事对吗?”

孟郊笑道:“没有。”

“我从小和我妈一起生活,在杨建军出狱以前,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照片里的他。我妈说,那就是你爸,只是不管她要我看多少次,我对那个所谓的父亲一点儿好感都没有,甚至有些恨,恨他既然不能看着我长大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后来我才知道,是母亲信了命才有了我。”

说着,我抬头去看孟郊,他喝酒的速度很快,眼里带着一种执著,那种执著有着我所从未见过的生机,他不是坏人,他眼里还带着认真,那种认真是杨建军以及其他跟随杨建军的男人所没有的。

看着远处的月光,我继续和他说:“你知道吗,我从小最羡慕的就是有一个可以拉着女儿在街上走,然后指着街边广告牌上的字告诉她那个字怎么读的那种父亲。小时候我妈教我写字,如果我写不好,她就用一米多长的红瑞木条打我,她跟我说,我是你妈,也是你爸,你爸爸没做到的我都要做到。打完我,我们就抱在一块哭,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要是我爸在身边该有多好,也许我们就能很幸福地生活。我妈死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没了,十四年相依为命,直到杨建军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才又有了一点儿希望,只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希望是好还是坏。”我夺过了孟郊的酒,“到你了。”

孟郊抬头看着我道:“可我没有故事。”

“那就编一个,要比我这个还惨。”

孟郊看着我笑了起来,那种笑带着一种亲昵,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他看着的,冲着笑的是他最为珍惜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略微的沙哑,音调很适合讲故事。

“一个出生在普通家庭的男孩,父母都是水泥厂的工人,他的童年很快乐,他从没想过上天会让他的生活出现那么大的变动。六岁那年,父母死于车祸,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流浪街头,跟着丐帮乞讨,后来他现在的爸爸找到了他,花了五百块钱把他从乞丐头子那赎了出来,五百块钱,那时候五百块钱多值钱,新爸爸是父亲的工友,带他回家的时候他才知道新爸爸有家,还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孩很漂亮,看着脏兮兮的他躲在母亲的身后……”

孟郊的话音还没落,我便问道:“那女孩是叫南粤吗?”那是孟郊打了无数次电话后,总是喃喃念叨的名字。

孟郊看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这样在那个新家住了下来,有了新妈妈,新爸爸,新妹妹。多好的生活,可是他却不懂得珍惜,因为贫穷又或者心里的那丝自卑使然,他开始打架,高中那年他和人打群架,把人打成重伤,警察局到处找他的时候,已经有些驼背了的父亲最先找到了他,父亲和他说,穷不可怕,就怕是没有骨气,父亲拉着他回家的时候,他跑了。他害怕,他怕进监狱以后他的一切都没了,他更怕,那个从小被家里当成骄傲,总是叫他哥哥的妹妹看不起他,逃了三天的他经过了很激烈的思想斗争去自首了。他自首的那个晚上,一个女人找到他,女人说:“你有前科,重伤别人一定会被判刑,可我儿子还年轻,这是他第一次犯错,我求你,只要你愿意把一切都担待下来,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看着那女人,他笑了,他从小就知道钱是好东西,为了给妹妹买一个新的铅笔盒,他当过小偷,被老师抓住在操场罚站的时候,他才明白有些钱是不能拿的,可是那一次他明白他逃不掉,怎么也是会被判刑的,所以他点了头。妹妹要上高中,好高中是要交借读费的,他没有多要,就要了两万块钱,那两万块钱是他还能为那个家做的唯一一点事。两万块,一年半的自由,你觉得值吗?”孟郊转头看向我,眼里噙满了眼泪,却没有掉下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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