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我的王子。
我的王子?
公主不是我。
我疲惫极了,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埋葬起来,好好睡上几个世纪。
【二】
父亲取出一沓纸,握着笔,一笔又一笔钱的数目排成行,他嘴角始终咧着。怀孕的继母挺着大肚子给他递计算器,他却不用,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近视也不老花,却戴着一副可笑的眼镜。我不想同他讲话,回家后直接走进我的房间。
继母得意地“通知”我,我的退学申请已办好。父亲告诉我栓喜的儿子想见我,在我还可以像人一样活着的一段日子里我谁都不想见,一张张丑恶的嘴脸见得还不够多?只是……
母亲的生命,我的生命,都是不属于我们的,她们被某个人紧紧抓在手中,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他逼死了我的母亲,现在又来逼我。我的死法与母亲不太相同,母亲是肉体死了,而我却是死了灵魂。
落落变了,他的脸孔越来越像他们,他不再爱我不渝,一切不再那样明媚。我曾经的小王子,你是永远不再回来了吧。
我在耳根后编上了两个麻花辫,把刘海剪得很齐很齐。格子衬衫的扣子全部被我系上,领口紧紧环在脖子上,走路不再挺直身体,佝偻着背。好笑地站在婚纱店里,身边不是我的落落,是另外一个男子,他把他唯一好使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我下意识地躲闪开。可又能躲闪到何时?我知道我会像母亲曾经服侍父亲那样服侍这个男人,这个比我大好多的男人。
他问我喜欢哪个款式的婚纱,我看着那件与落落画给我的极其相似的白色婚纱裙,却指向了另一件。
他问我为何哭泣,我说我爱着我的小王子,我现在疼得就快要死了,我求他放了我。他说我可能是累了,让我先回去休息,然后走出婚纱店。
PART(5)十七岁的新娘
【一】
我自始至终怀揣着少女的梦想,哪怕我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那个男人说:“你让我觉得好远。”
“因为我早就死掉。”我说。
“那我看到的你是什么?”男人问。
“鬼魂。”
“呵,这给了我好大的想象空间。”
“哦?是吗?”
然后是冗长的沉默,周围一片死静。
男人用右手拉我的手,我用力甩开。
“我们都快要结婚了。”男人有些不开心。
“我们还没有结婚,不是吗?”
我双手揣在兜里,打算离开。
“你就不想让我放了你吗?”他似乎在要挟我。
“你肯吗?”我用侧脸轻蔑地看了看他。
主啊,我是幸运的,对吗?我是最年轻的新娘,才只有十七岁而已。
我想要为自己买座世上最美的棺材,要那种橘红色的,然后有一个女孩牵着兔子的手站在上面,我会在里面铺满矢车菊,这样,我突兀的骨骼不会被硌疼。我将在新婚之夜长眠于里面,会为自己唱葬歌。我想,不会有谁的眼泪掉下来弄脏我的棺木吧。但我还是发现,自己的确是中了落落的毒,谁都解不了。我的小王子,即使我对你的爱是如此残疾,但我还是拄着拐杖为你支撑着。最终为了你,我不愿抛下我少女时代的幻想而去服侍一个我不爱的男人,那么,我只好倔强地离去。
亲爱的落落,只可惜你永远不会看见我那座漂亮得像宫殿一样的棺材……
【二】
我再一次看望密西西比河,它瘦了,它的主人告诉我,它已好久不肯吃东西了。小家伙,连你都可以这样反抗,而我却不能。密西西比河用舌头疲惫地舔舐我的手。小家伙啊,你不可以这样,你要填饱肚子陪我,陪落落一起走下去。
血液一样鲜红的酒充满了我的杯子,有人说,葡萄酒不是这么喝的。怎样喝真的那么重要吗?对于他们,我想是的。
车先生和落落坐在我的对面,我知道落落学坏了,他把头发染得那样红,落落还只是个孩子,小孩子是不可以胡乱改变头发颜色的。我突然想起自己旁边的那个人,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车先生的祝贺是为了证明我的确要嫁人了,带落落来是要他对我死心。这顿饭,像在祭奠一个死去的人,而那个人就是我。
我们从不曾亲吻过,甚至连牵手都没有。我的小王子只是用言语来填满我的想象空间,让我想着自己真的不会老去,真的会成为他的公主,但更真的是,一切只是虚无的承诺。他说那只兔子和我一样单纯善良,可也记得Marry小姐说过,单纯过了头就是愚蠢。所以,才会中了落落的毒。
落落的眼神没有停留在我身上一秒,他也不吃饭,现在的样子像密西西比河。我和那个男人的婚礼会在明年开春举行,到那时候,父亲会顺利晋升,车先生也会消除所有疑虑。
“这个戒指还给你。”我说。
这是那次在林子里对我发誓时送我的,一枚铜戒指,好像还是很漂亮。倘使他还曾记得,是一定会勾起许多回忆的。
“天迟姐,他一定会给你买真的钻戒,自然铜的就没用了。”他拿起后,攥在手心里。
落落的头上正在盛开着火红的花朵,那朵花疯狂地生长着,想要占据落落的一切。落落滋养着它们,营养被吮吸走,他的脸有些苍白,嘴唇很干燥。
在准备离开时,我小声问落落如果时光倒流,他会与我私奔吗。他一言不发,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那枚戒,看了最后一眼就丢掉了。然后静静地离开。我的心脏多半已死去。毒素仍在不断蔓延,在我的身体里迅速咬噬我完好的细胞和内脏。我看着红色的头发一下下摇摆着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却始终在我的想象里有节奏且无休止地摇摆着。
PART(6)我们的坟墓
【一】
时间像我的长发一样长得如此快,转眼就要嫁人了。去年的那顿饭过后,我再没有见过落落。此刻,他该念高三了。
晚饭过后,我一个人来到林子。清冷的北方让我挂念那群候鸟,它们是否安全到达温暖的南方。在这个季节,孩子们可以去找个好些的场所狂欢一整夜,好好享受年轻带给他们的快乐。
林子里有鬼魂的气息,似乎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没有恶臭,反倒有股甜而不腻的味道,在我身边穿梭、躲闪。她们似乎在游戏,过着人类所不知的快乐生活。她们没有肮脏,是那样清爽而干净。我想,她们生前一定是美丽的女子,一定是渴望自由的,如我一样有着心爱的人儿。
突然,一双有力的手握住我的肩膀……
他的头发已染回黑色,白色的大衣在魂灵们带起的风里轻轻抖动。我的王子回来了,没错,是这样的。
当我欣喜若狂时,一声枪响,落落倒在血泊之中。
是哪位猎人把纯白的落落当成了掉队的候鸟了,那“猎人”定是知道打死了人,早已逃之夭夭。
血色的花在他的胸口一点点绽放,红透了大衣。他握着的手松了,一枚铜戒指掉在冰凉的地上,戒指已被他的汗水弄得生了锈,原来他从不曾丢弃过我。魂灵们停止嬉戏,一个个排着队,有条不紊地上前弯下腰去亲吻落落干燥的嘴唇,他的嘴唇变得湿润许多。
落落。你多幸运。在死后,还有那么多美丽的魂灵来为你哀悼。可是,你死了,谁来替我哀悼?你是在用你的死来证明爱我不渝吗?
落落。请你永远记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二】
立春这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车先生和车太太站在落落的床边,看着永远睡去的落落,车太太没有眼泪,车先生有些难过。车太太吩咐父亲把落落葬了,车先生使了个眼色给我的父亲,然后离开了。我恳求父亲土葬落落,他竟同意了。
继母喂奶给她的小心肝,父亲望着窗外,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我猜早上车总打电话就没好事。真是晦气,还要埋个死人。”父亲抱怨。
“那你别晋升好了!”继母不耐烦地说。
“那可不行,都走到这步了。”
我用手小心地托着我的小王子的下巴,他没有血色的脸如此消瘦,我心疼地掉了泪。他的表情被扭曲了,我的落落一定有好多好多话要对我讲,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