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果(5)

后来,我习惯了什么都买两份:两支自动笔,两块橡皮,两把尺子,两个圆规,两瓶修正液……再后来上了初中,他惭愧地对我说:“以后这些文具,就不用你替我买了啊。怪不好意思的。”

但我还是买两份。如果他刚好没有铅笔用了,我就把另一支铅笔满不在乎地扔给他说:“凑巧买的。”

上了初中,他比以前沉默多了,多半原因是他妈妈死了的缘故。他的嗓音也发生了变化。但是偶尔下课,他还是会酷酷地的对我说:“笔记借来抄抄。”可是与此同时,他的字却越写越好看了。在老师评奖作文的时候,他的名字也越来越多地被提到;下课时我总是出其不意地冲到他座位旁边,抢过他在看的书,他就蹙着眉头告饶状:“别闹了行不行?”

……

往事一幕幕,像我一个人的旋转舞。

而他,只是广场中央那座不变的雕塑,任由我不知所终,舞了又舞。

可笑的是,我以为只要再经历多一些沧桑变幻,我总有一天可以靠近他身边;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会是我和他共同珍视的回忆;到今晚我才发现,在他和别人的爱情面前,于池子只不过是一个可以“稍后通话”的人;只不过是王子和公主的舞会上一个微小的点缀。

我臆想的那一切从来都不存在,只徒留一个可悲的笑话。我跟斯嘉丽所描述过的每一个和他有关的细节,此刻就像一记又一记响亮的皮鞭,抽打在我的全身,疼得我几近窒息。

太丢人了!

走着走着,我走到了那条熟悉的河边。

我在这里经历过疯疯癫癫的跟踪,经历过傻里傻气的约会,真是有缘。我情不自禁地蹲下来,风经过我的耳边,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像忽然出现一根紧绷的弦,被人用力地弹拨之后,发出了致命的震荡——

如果我就这样跳下去,会怎么样?

风在刮,树叶在动,冰箱里没有吃完的剩菜明天还会继续吃;我的离去会对谁造成影响?妈妈的世界里可不可以少掉我——即使我真的死了,像她这样为了爱情可以缄默32年的坚强女人,一定挺得下去的;横刀,算了,就算他肯为我掉几滴眼泪,总有一天,他也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会真心喜欢他的女生;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段柏文,他,他会感到难过吗?如果我真的死了,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问题。

他会不会和今晚的我一样,回忆起我和他共同度过的童年岁月里,捡拾那些不起眼的碎片,想到再也不可能的拥有,由衷地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呢?

那一刻,我充满私心地想,只要他痛苦,我便没有白白去死。

于是,我试探性地把脚伸进河水里。

好奇怪,伸进水里之后,我没有感到冰冷,不知道如果我再继续往下面走一些,会是什么感觉呢?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叫我:“小姑娘!”

我一个条件反射,双脚收缩,几秒钟就站回了河岸上。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我心里狐疑,转身看到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人。要不是她拿着手电,我一定以为遇到了鬼。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吗?”那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岁的样子,估计是从我背的双肩包,看出了我的稚气。

“今天是圣诞节。”我急于解释。

“哦,没错。所以,圣诞快乐。”她微笑着看着我的双脚,“这么冷的天你还玩水,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去我家把鞋子烘干?”

“不用了。”我想掩饰,把脚往后缩,却发现根本无从掩饰。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笑着说:“我是那边阿布风筝店的老板娘。如果你常来这儿,应该知道的,就在桥头。”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西落桥。没错,我想起来了,那里是有一个风筝店,门面不大,总是挂着五彩斑斓的各种风筝。

她又拉了一下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天空,“看,那是我们店里新开发的荧光风筝,能在晚上放的,看见没?还可以把你的愿望带上天,所以,我们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许愿风筝,你说会不会有人愿意买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不远处,一个燕子形状的闪着紫色和红色光芒的风筝,在漆黑的天幕上一闪一闪的,漂亮得惊人。

冬天的晚上放风筝,还真是少见呢。

我仔细打量她的穿着,才发现她的腹部是微微隆起的。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那个疯子非要来试验一下他的新发明,不然这么晚了我才不带宝宝出门呢。”说罢,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顶,又伸出手来,替我拉了拉我的大衣帽子,对我说:“小心冻到。”

我看着她的肚子,问:“能让我摸一下吗?”她笑着说:“当然可以。”

我的手很冷,我自己用力搓了搓,又哈了口热气在掌心,才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放在她的肚皮上,一阵微弱的温度从她的身体里传出。生命是如此脆弱。我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男孩女孩?”我问。

“不知道。”她说,“男孩女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平平安安地长大,我这个当妈的就满足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发现她长得很漂亮,她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准妈妈了。

“这么晚,你该回家了,不然你妈妈会担心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个坏学生。整天整夜地不回家,就知道在外面疯玩。”她笑着对我说。说完,她转头扯着嗓子对远方发出亲热的呼唤声:“阿布,我们回家啦——”

在她亲热的呼唤声中,我的魂收回来了三分之二。是的,我还有家,我还有我妈妈。她现在一定在找我,一定很着急!和那个半夜降临的救世主般的风筝店老板娘告别之后,我往家的方向飞奔。我决心把半个小时前的那个不争气的自己抛在脑后,要死,也要轰轰烈烈地死;决不能让我的人生和我妈的人生一模一样,成为一场由等待变为失去的悲剧。

一口气跑到我家楼下,我抬头看,家里的灯果然亮着。我忽然很想哭,那些被我强压下去的委屈又回来了,我真担心我见了我妈的面会扛不住,扑到她怀里一阵猛抽,那她一定会吓得个半死非要问个究竟不可,到那个时候,我该编一个什么样的谎言才能够搪塞过去呢?就在我稳定情绪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往楼下跑的声音,那脚步声我很熟悉,直到我们在楼梯狭路相逢的时候我才确定真的是他。

我揉了揉我的眼睛,没准备好任何表情,只能低下头去。

“你回来了?”他站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用很凶的语气问我,“你跑哪里去了,你妈都快急疯了!”

“没事啊。”我努力地调整我自己的口气,让它变得正常一些,“放烟火去了,觉得好玩,就忘了时间了。”

他伸出手,重重地敲我的头一下,然后先转身上楼了。

我跟着他回到家了才发现家里很热闹。除了我妈,居然还有久不见的段柏文他爸。餐桌上有一些夜宵,看来他们在找我之余还没忘记享受。

“哈啰,圣诞快乐哦!”我对大家打招呼。

“你去哪啦?我们找了一大圈!这么晚了,你电话也不打一个,是不是脑子坏了?”我妈愤怒地指了指墙上的钟,凌晨一点十五分。

我口齿伶俐地说:“今晚有焰火晚会,超漂亮的,就是在城郊,离市区有点远,我得到通知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我打你电话没打通,所以留了纸条在餐桌上呀。本来想通知段柏文一起去,哪个晓得他也没理我。”我横了段柏文一眼,他果然识趣地把头低了下去。

我妈的表情还是很愤怒,她声色俱厉地说:“你想吓死我们?你人不在家,手机又关机,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这么晚了还害得我麻烦你段叔叔和段柏文,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

“偶尔嘛,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笑嘻嘻地回敬,“老妈别生气。我给你们倒水喝赔罪。”

说完,我拿了三个杯子,到饮水机前接了水,放在他们面前,每放下一个杯子,便侧头微笑着说一句:“圣诞快乐。”标准的五星级大饭店服务员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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