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的葬礼

“我这就给你买吉他,我不会赖账的,你放心。”我刻意说得正经,语气生硬到足以拉开距离。而本来,这七年里,他不知我跟着郭敬川经历怎样的坎坷,我也不懂他拿着名目繁多的荣誉时心中是怎样的欢喜。我们彼此交叠的那段岁月也不过一年而已,我不奢望他同我一样用所有时间去念念不忘。

可他却过来拉我的手,我心一惊失去回缩的意识,感觉到手心里他顺过来的一包东西,脸因他而红细胞频频翻涌。

“几年不见,小凌子学会害羞了。”他坏坏地笑,把两条长腿支在地上跨着单车招呼我上去。

“去哪里?”

“去琴行啊,你说要给我买吉他的。”

“行。”我应着,激动地发出颤音。

偶像剧里许多这样的画面,林荫小路上车轮缓缓,骑单车的男生衬衫白净眉目俊朗,后座上少女长发飘飘,怀抱书本语笑嫣然,阳光洒下来,全是矫情的美轮美奂。而此刻的我们却像这场景的山寨版本。我的一切一切都与许崇太不搭。自来卷的头发风中凌乱,有些邋遢的校服俗气又肥大。我低下头在他身后偷偷打开手心里的袋子,香气缥缥缈缈溢出来,许多个完整的小脑子躺在里面,是满满一袋子的核桃仁。

原来,香味儿也能刺激到人的泪腺,汹涌滂沱得让我在这场景里不伦不类得更加彻底。

原来你只是在演一场潜伏

明亮的琴行里,许崇选了把Martin木吉他,我看了眼标价捏着兜里跟欧亚青要来的五百块眼睛滴溜溜转着出谋划策,他却已经低调付了钱。

“喂,几年不见,学会耍人啦。”我的愤怒自己也分不出真伪。

“没说不让你赔,分期付款吧,每天听我弹吉他算作偿还怎么样?反正这件损害耳神经的事我也是要给点补偿的。” 许崇拢我的肩膀,动作自然,我歪头别脸地挣扎,始终是没能逃离他的臂弯。五年里他的自信给了他霸气和力量,有些许陌生,我却分外贪恋。

那天起黄昏变成我一天里最大的期待,许崇总会支着单车等在校门口,然后载我去河边。我坐在草坪上小心翼翼咬碎一个个小脑子,吃得仔细吝啬,许崇盘膝在我对面弹一首旋律凄美的歌。那天我听得痴迷他却忽然用手指压住了弦,于是所有声音同震动一起止息。他说:“凌子,其实你该感觉到,我这次请假回来就是为了见你。”

“你见到了,怎样?”有时候冷漠只是自卑的外衣。

“你没变,还是当初那个表面泼辣内心脆弱的小丫头。”他挪过来坐在我旁边,河边的风有淡淡腥气,像被我咬破的下唇上渗出的血。下一刻他说:“小凌子,我等你七年了,你要用今后所有的时间偿还我。”

他用力抓我的手不容我逃避,手心里脑子形状的果仁碎了,我的大脑也碎掉。

那就这样吧,我咬破嘴唇挤破大脑捋顺了所有嚣张气焰乖乖偎进他怀里,他便用手臂将我环在胸前弹着吉他继续唱歌,我能听到他胸腔的震动,与吉他协奏的是他如打击乐的心跳。

许崇,我们错过的那些时光你竟真的也用来盼望一个微不足道的我吗?我闭着眼,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享受这一刻受宠若惊的狂喜。

第二天黄昏,我们约在河边见。因为我要给他临行前的惊喜。他短短十天的假期已经结束,明早要踏上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而那座城承载着一个四年之约,他说等我努力奔赴。

我勾着他修长的手指说:“小Case,本姑娘向来冰雪聪明触类旁通。”

他摸我乱蓬蓬的头发:“以后少打架,让我省点儿心。”

我摆大力水手的姿势向他秀校服下的肱二头肌:即便打也不会吃亏的。

他轻轻皱眉我就忙不迭表决心:不打架不打架,绝对不会再打架了。

于是,我将那本该用来买吉他的五百块统统花掉,只为让他在离开之前见证我的转变。棉布碎花长裙遮住膝盖,自来卷拉成一头飘逸直发,对着镜子美好安静乖巧柔软,俨然是另一个自己。于是笑容也甜起来,腻到自己都看出一脸桃花。

这样全新的一个郭凌子提着裙裾踮着脚尖轻轻靠近属于我们的那棵树,却无意间被她要见的王子扔进真相的沼泽里。

许崇对着手机低声软语:“不要生气了,我妈交代的任务就要完成,明天就回去,照顾好自己……”

耳朵嗡嗡响着太阳穴再次膨胀到疼痛所有声音画面顷刻间全被屏蔽,眼中只有他王子样的侧脸,定格在一场善意的阴谋里。原来原来,我不过是恐龙交给他的一项任务,她和郭敬川一样,爱学生到失去理智了吗?用自己亲生儿子做诱饵用一场青梅竹马的爱情做试剂,只为所谓拯救我的人生吗?

而许崇,他居然在演一出潜伏,从出现到表白都不过是设定的剧情,为难他这样卖力演得逼真至极,骗得我无知的真情流露。那么,电话那端的人,才是他真正挂记的人吧?也本来,这样差劲的郭凌子怎有资格和他相配?

我转回身拼命跑,可恶的裙子束缚着步子让我踉跄了一下又一下。练跆拳道以来就不曾穿过裙子,一个总是把腿抬到头顶高的女生怎好学人家淑女优雅。可今天我居然那么自以为是地穿着裙子颠颠跑来想要给他惊喜。可笑的可悲的可耻的郭凌子!

终于我还是摔倒,膝盖上的血从棉布裙子后面透出来,是一个渐渐扩大的圆。疼痛的感觉一阵阵传导到神经,可究竟是哪里疼呢?

你用七年说再见,

我却始终听不见

我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地打架,还是交一张张白卷,即便明明许多题目是会的也不屑落笔,我不接许崇从另一座城市打来的长途电话,他的短信塞满了便点击全部删除,看一眼都不肯。而其实,是不敢。

我怕看到解释,任何解释都是刀子,一旦说了,便会割裂我们之间的所有关联,从此再无瓜葛。

恐龙忧心忡忡的脸日复一日,后来有一天她急三火四奔进来,脸色是绿的:凌子你来一下。我无所谓地甩甩再度弯回去的头发跟她走出去,准备收听她一如既往的“大悲咒”。可她只是简短地说:“凌子,你爸出事儿了。”

郭敬川,他果真是天底下最傻的男人。当初他突然作出去西部支教的决定时其实已经查出脑部长有肿瘤。可清贫了这些年的家他不想再拖累下去,于是用冷漠逼走了欧亚青,他的忍痛割舍只是想在离世之前能亲见欧亚青已有所托,能拥有他给不了的幸福安然,之后才安心将生命的余热都留给他钟爱了一生的事业。

只是,他舍不得我,他曾在给恐龙的信里说:一直以来都对不起凌子,希望在最后的时间里尽量多地和她在一起。教给她生活的真谛,告诉她我对她的愧疚和爱护。

原来,他用了七年时间说再见,可我却始终听不见。听不见他捂着脑袋隐忍的呻吟,听不见他用越来越细致的照顾诉说疼爱,听不见他对着全家福一次次掩饰不住的抽泣。我没有听见死神日渐走近的脚步声,却还在他将我送回城里时埋怨他又一次的抛弃。岂不知那时他的病症已经进入晚期,他不想我目睹他的痛苦于是借口让我远离。

这些年我自私地陷在不被关注的痛楚中,竟也忽视了去关注他的种种。

我坐了三十多小时的火车去见他,可见到的只是一坛白森森的骨灰。

那些孩子哭成一团团,他们喊他郭爸爸,撕心裂肺声里我竟分外平静,我说:“爸,你终于不用再操心了。”

是的,他不必再为我的叛逆担忧,因为如今我已没有了滋事的动力。

不知何时起我发现只有犯了错时他才会将目光多放在我身上一些,即便是藏着失望的责怪也让我傻傻的满足。而许多次打架,明明可以全身而退,我却故意带着伤晃到他面前,因为那样他会心疼地替我包扎。

原来,不自觉中我是比许崇更好的演员。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不同,我丢掉了唯一的观众。

我没有将他的骨灰带回,而是安葬在那座小学对面的山顶上。我猜他一定觉得这是我十五年以来所做的最让他满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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