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III
我注意到洛丢丢的眼角迅速地闪过一阵狡猾的光,但她依然万分悲痛地用朗诵一样的口吻大声喊道:“你不要管我了,我死了,你不就什么都不用烦了!”
我毫不怀疑她在演戏,因为当我进去的时候,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我手上的麦当劳纸袋上长达五秒。试想想,一个连生命都准备放弃的人,怎么可能还记得肚子的需求?更何况,真正的自杀我又不是没见过,当于安朵用小刀片一下一下划自己的手臂时,脸上表情哪有她这么丰富多彩。
当你真正无所谓,唯一的表情只能是冷静。
“小心掉下去。”我把麦当劳放茶几上,提醒她,“先吃吧,吃饱了再跳也不迟。”
她抬头狠狠瞪我一眼,显然对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极度不满。
“别乱说话。”方律师小声叮嘱我,示意我站到他身后去。
与此同时,洛丢丢为了表示对我的示威,身子已经慢慢地倾斜向窗外,吴媚媚尖叫一声,伸出一只手,又怕吓到女儿,赶紧再缩回去,过好半天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别……”
“下来吧。”方律师哄她,“有方伯伯在,有什么事情不好解决呢。”
“我恨你们!”洛丢丢扯着嗓子尖叫。余音绕梁,数秒不绝。
眼前的状况看上去确实是有点乱。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慌张,因为我有足够的把握洛丢丢不会往下跳。从刚刚和她之间的交锋我就知道,她没有这个胆量。她要的,不过是一个任性的结果,她认为只要她妈妈肯花钱肯让步,她和她的小男朋友都不会有事,今晚就可以再去网吧刷夜或者去蹦迪或者干脆飞去哪里再看一场陈奕迅的演唱会。
很显然,她是一个被宠坏的玻璃娃娃,然而这一切并不全是她的错。
我对方律师说:“我刚才跟叶贱贱通过电话了,他说……”后面的话,我故意说得很小声,她要不好奇,我算她有本事。
“他说什么?”洛丢丢果真骑在窗户上朝我喊。
我和方律师心领神会地对看了一眼。
“我问你他说什么!”洛丢丢喊着,猛然从窗口跳了下来,“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瞒我,我会给你好看,把我惹毛了,再跳一次,也很容易。”
还算聪明,给台阶就下。
站在我前边的吴媚媚拍拍胸口,一口气好不容易缓上来,上前去拉住女儿就不放手。方律师也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把窗户给牢牢关紧,还用力推了推。
“他说什么!”洛丢丢抛下惊魂未定的两人,径直冲到我面前,昂着头问。
“没什么,”我笑着说,“我忘了。”
“操你娘!”她被我捉弄,不肯饶我,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要和我纠缠对打。这丫头生起气来蛮劲还挺大,我一不小心就被她压到地上,我俩在地上滚了一圈,她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鸡爪一样的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说实话我并不疼,我也知道她伤不了我。我让她一手只是想给她出出气,出完气自然会冷静很多。
我最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吐我一脸口水,除此之外,怎么都行。
方律师和吴媚媚合力将她从我身上拉开,她被他们一人拉住一只手臂,依然双手握拳对着我咆哮:“有种单挑啊,打不死你个狗日的#%**%*¥*@&#%……”
粗话品种还真是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好了好了。”吴媚媚劝她说,“丢丢,我们先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洛丢丢紧盯着我,终于停住了满嘴的谩骂,转而诡异地笑了。她笑完后,居然语气温和地对吴媚媚和方律师说道:“我不要回家,我要跟这个姐姐聊一聊。她要我写的东西,我还没写完呢。”
方律师征询地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表示我可以搞定。
“放心吧。”洛丢丢摇头晃脑地说,“这位神仙姐姐有功夫,我打不过她的。”
一秒钟一百种表情,要不是我提前对她有足够的了解,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有神经病。把方律师和吴媚媚送出门,洛丢丢立刻跑到我身边来:“谢谢你哈,最佳女配角,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真担心我吓晕过去,他妈的没想到那么高!十二楼啊,还以为是在六楼来着!”
“救命之恩你该如何报答?”
“喂,你跟我说实话,我到底能不能救得了我家宝贝叶贱贱?”
“救不了。”我说,“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硬要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你妈妈无论如何都会替你洗干净。最关键的是,为了洗掉这一笔,你们还得花掉一大笔钱,到头来,叶贱贱该关几年还是关几年。你算算值不值得!”
“那,如果我妈和老方肯帮忙,贱贱会不会减刑?”
“在法律允许的基础上,当然可以。”
“我他妈不要听模棱两可的话!”她又沉不住气,开始乱吼。我给她做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茶几上的麦当劳的袋子。她坐下,打开来狼吞虎咽。啃完第三只鸡翅后,她满嘴是油地对我说:“好吧,我信你,听你的!但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真找人打你。”
我说:“你要真找人打我,我就真找人把你抓起来。”
她啃着第四只鸡翅,口齿不清地教训我:“你不跟我顶嘴不行吗,不要忘记了,我是你的客户哦。”
“好吧。客户大人,麻烦你先做完你的功课。”
“没意思。”她把鸡骨头投向不远处的垃圾筒,没投准,掉在了地上。我走过去,弯腰替她收拾残局。
她在我的身后问:“尊姓大名?”
“马卓。”我答。
“干助理一个月挣多少啊?”
“很少。”我说。
“你有男朋友吗?”她还真是八卦。
“不关你事。”
“我很想知道哦,到底是什么样的男生,可以镇得住你这样的猛女。我看出来了,方大伯伯明显不行哦。”
我警告她:“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告你诽谤。”
“我未成年!”她又来了。
我作势要抽她,她识相地投降:“好了,好了,单身女郎助理小三马卓阿姨,我怕了你了,行不行?”
我把白纸往她面前一堆:“不能光说的,得用行动表示。”
她把纸推回来,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晃着身体说:“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了哈,我跟你打赌,24小时之内,你一定有事来求我,你信不信?所以,你最好还是记一下我的手机号码,不然到时候找不到我,我担心你会急得七窍流血,不幸身亡啊!”
说完,她一把扯回那张白纸,写下一排难看得要死的数字,把笔扔到一边,下定决心地对我说:“我已经决定了,大义灭亲,让叶贱贱去死!”
(4)
深夜的北京,温度已接近零下十度。
走出办公楼,我没注意地面的冰雪,脚底一滑。幸亏走在我身后的方律师拉我一把,我才不至于摔跤。
“马卓,我送你。”方律师说。
尽量不麻烦别人是我的宗旨,但现在公车地铁都没了,这么冷的天,就算打车估计也要等上好一阵子吧。我正在犹豫,忽然就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肖哲。尽管他戴着一个厚厚的雷锋帽,脸挡住了一大半,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他站在一根电线杆的旁边一动不动,好像和它在比赛谁能更直一些。在他左边脚下,放着一个安安静静的生日蛋糕。
他应该是看见了我,但他没有任何动静。不知道他维持这种“另类麻豆”造型到底有多久,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被冰冻了,以至于智商思维统统归零。
“谢谢你。”我对方律师说,“我可以自己回的。”
“有人接我就放心了,明天见。”方律师的眼光望向马路对面,了然于胸地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我一路小跑到肖哲面前,抬起头看他。雪花不知何时细细地飘起来了,路灯下,肖哲的眼神显得空洞而又奇怪,像是被谁念了什么跟立定术有关的咒语。
“喂!”我用力推他一下,大声向他喊,“发什么呆呢!”
他还是不理我,我就知道他又开始犯病了。不用说,一定是埋怨我忙得太晚了,没能和他一起庆祝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