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树,繁花

说,他很累,全身使不出力气。我说那你趴在桌子上休息。十分钟后他突然猛烈地颤抖,然后如坠深渊般沉寂下去。我担忧地摇摇他,才知道出了问题。

救护车急速赶到,我紧紧地搓着念泽的手。车飞速地穿过大道,明灭的光线循序打落在狭隘的空间里,我的悲伤也滚烫地倾泻而下。我不断抚摸念泽的面容,他是如此的苍白。

十分钟后。念泽被送进急救室。我瘫坐在苍白的医院里,几近昏厥。不久他的母亲焦急地赶过来,我才平静下自己,扶住栏杆往回走。

过去曾喜欢在微凉的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往外跑。过去城市仍未装饰过多的华灯,路面尽是万家灯火投映的微光。暗蓝的天空明晰地现出北斗星的轮廓,如同工笔勾勒的线条。有时候,母亲在半路碰见我,便扶我坐到自行车的车架上,载我驶向四面八方的景致。母亲还教我唱儿歌,微微昵喃的声息如明亮的清音。

“不要华衣,不要金器,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

这首歌已经成为往昔的印记,并见证生活的轨迹义无反顾地向相反的宿命飘摇而去。

深夜回到家中,母亲正坐在偌大的客厅里。仅开了一盏落地灯,苍凉的摆设如同遍布岁月沧桑的褶皱。她轻声地问我:“念泽好些了吗?”我默然地点点头,在她的身旁坐下。父亲给予了她心灵的创伤,也给予了时光一把短刃,让它恣意地琢刻母亲的面容。如今我面前的母亲,已寻觅不到往日飞扬的气色与谈吐,唯有迅速地苍老下去。

在一大段带有酸楚的沉默后,母亲说:“我给你削苹果吧。”我的内心感到辛酸,兀自又听到母亲平淡地说:“妈在世上已没有亲人,你是妈唯一的期盼了……你一直不辜负妈,总是尽力取得好成绩……妈也想你获得好的教育。打算送你出去……”

一阵疼痛倏地涌上胸口,内心如同被狠狠地扎住。我气愤地推开母亲削来的苹果。诘难母亲:“妈,您也用不着这样对我。如果我成了你的累赘,我自己会走。”说着说着。喉咙便哽咽住了。

我轻轻地转过头,与母亲对视。瞥见母亲早已泪眼滂沱。

自懂事伊始至今,从未见母亲如此悲伤。如同灵魂早被抽离躯体,等待命运的颠簸。常常见母亲在傍晚坐在顶楼的阳台边,手心里是厚厚的一沓相簿,一张张地翻阅,直至星辰稀微显现。

我紧紧地抱住母亲,分明听到母亲积郁已久的哭泣。她独自背负了数年来的悲伤与愤慨,有谁能真正地读懂这隐忍的背后藏匿的磅礴的苦难。

3

清鸣:

由于高原反应,一名队友高烧不退,全队被迫折回昆明,结束了旅行,

途中我们遇见一对贫穷的夫妇。丈夫已经是绝症后期,生命垂危,靠打吗啡度日。可他最后把治疗的钱用于旅行,停止化疗,决心在明朗的景致中安然逝去。

我们用越野车载他们一程。途中丈夫数次昏迷,疼痛使他大汗淋漓。每次醒觉,必指住远方的雪山,强颜对妻子微笑说,就到了。

清鸣,我们不会知道,在我们的手中,仍握有多少的时间。在这些或短或长里,你无法逃避注定的苦难,跌宕起伏的人生正是用苦难来读懂的。若固痛楚就乖巧地向时光缴械,这样的人生,我宁可不要。

我坚信,我所受的苦难沉重于你,艰苦干你。但生活若仍有信仰,就足以支撑我们活下去,

清鸣,你应懂得。

亦真

这是高三的最后一年。二月过后,念泽开始大段大段时间地缺课。他是漂亮敏慧的孩子。有挺拔的身高与轮廓分明的面容。却无法抑止地消瘦苍白下去。

有时候念泽会回学校,在放学的傍晚,我们沿漫长的小道走到后山的荒园。时常看见几只鹭鸶停在长满苜蓿的湖边。芳草萋萋,落红漫地。夕阳的淡光曼妙地穿过梧桐的罅隙,抖落成一地光粒。荒园的后门竖立一处雕花木栏,苍凉而孤寂。我们便侧坐在上面,看山下漫长滴翠的草坡,在光线退却后逐渐被灰暗隐没。常有乍暖还寒的微风逗留在半空,吹卷起桔黄的草叶,如同翻阅生命的万历经书。

“清鸣,最近我总在失眠。常常在冗长的夜里幻听到稀微的树叶声,并且声音在持续地强烈。我害怕就这样沉浸在黑夜里,再也醒不来。母亲每天晚上都过来看我,和我说,会好起来的。可是我知道,这次不会了。”

我紧紧地捏住念泽的手,相视凄然一笑。我不知在这个时候,该怎么安慰这个憔悴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是他支撑在我的背后,子身挑担一路的悲喜离愁。

“不会的,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念泽不再说话。夕阳坠落得仅剩最后一潋光线,夜空隐隐现出昏淡的星辉。空气中完全失去一丝声息。这样的沉默,让我有陷入混沌的昏厥感。我拉住念泽,说,“回教室吧。”他缓缓地抬起头,泪流满面。最后他平静地说,“清鸣,若以后我不在了,我会变成那些梧桐树,请记住来寻找我。”

我沉默,静静地注视面前的念泽,内心一片荒凉。光线打在他的眉角上,再渐次消散,像一段回忆的终结。

那天晚上,是冬季最后的一晚。也是念泽的最后一晚。许多年后我都在想,若我不偏执地留守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结果会不会不同。可是,我们永远不知,握在我们手中的时间还有多少。还有多少耐心,可以供我们去思量。

回到异常明亮的教室,时不时有异样的目光投来,伴有一阵阵窃笑,每一束都如坚硬的钢针穿透躯体。我努力克制下愤懑的情绪,缓缓地走回自己的位置,握起钢笔的须臾,听到背后传来熟稔的话语。“清鸣,你应懂得……”

我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顷刻沸腾而起,汹涌如潮地冲破忍耐的阀门。仿佛带上所有郁积的气愤,我猛地站起来,奋力扭住背后同学的衣袖。他单薄的身材完全抵不过我的力气。我靠近他的耳边,冰冷地说,“拿出来。”他冷静地从抽屉里掏出几张白纸,嚣张地边撕毁,边冷笑地说,“清鸣,你的情书全班都有。”

我拼力甩了他两记,正当把他拉出座位的时候,班长腾地站起来,叫嚣地喊,“宋清鸣,有本事你冲我来。”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大沓复印纸,往半空中甩去,白纸如纷繁的雪花簌簌地乱坠一地。顷刻,长久以来的仇恨终究进发,进进血脉里,充斥进我的知觉与举止。我跳上书桌,踏着白纸黑字一步步地靠近班长,居高站在她面前。全班真空似的安静下来,恍惚间有念泽的声音,却仿佛从隔世般遥远传来。

倏忽一阵尖叫,班长的眼神流露出惧怕,背后的声息越发喧嚣。我转过头,看见念泽在一口口地吐血。殷红的血液已经淌满桌面。我拼命冲过去,蹋开桌椅,紧紧地抱住念泽,发疯地向周围大喊,“叫救护车!”念泽全身僵直地颤抖,鲜血持续地从喉部涌出,呼吸越发的急促。我的眼泪疯狂地往外溢,不断地嘶喊念泽的小名。念泽紧紧握住我的手,擦去脸颊旁积留的血。他尽量地缓下呼吸,终颤动双唇地对我说,“清鸣……树……”喉部又涌出一大摊血,念泽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想挤出一丝微笑。可是嘴角扬起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缓缓地松开。

生命的虹桥轰然断裂,倏忽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

在我茫茫不知所终的时候,我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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