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树,繁花

永远沉睡了一个子然的孩子。

我清晰地知道,生命的断层终于显现出恣睢的一面,带有我无力的抵抗席卷八妥协的低谷,在这个喜剧落幕的城市,在这个泣血的季节。

4

亦真:

这是我休学后的第三天,正值草长莺飞的三月。

常常在夜里被丰盈的雨水惊醒,拉开窗帘,看见昏黑的城市安静地匍匐在倾盆的雨水中,灯火阑珊,顿感自我被庞大的悲哀所羁绊。

昨天是念泽的葬礼,在天南山上。仅有寥寥数人。我看见他的母亲沉静地站在墓碑旁,穿一套黑色连衣裙。长发随湿润的微风颤动。我企图避开她哀伤的目光,却还是无言地对视,又使眼眶红了大半,我们都是最爱念泽的人。在苟且存活的尘世,我们已经失尽所有。

亦真,我们苦心转烛在苍凉世道,为一碗清羹或香车宝马,不过是殊途同归。你也会发现,我们是如此脆弱不堪,企图以脆弱的躯壳去博取路途的深刻,一切都是徒劳的启程。

这十七年来,我曾尝试以菲薄的爱去取暖同样菲薄的岁月。可是,我除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与同伴的嘲讽,我侥幸得到的是一口黄土,仅能飘洒在念泽的碑铭上。

如今的我,再也找不到生活的支点。这或许悲观,但又能找到什么方法,信仰与否已然无足轻重。

清鸣

到了四月。聒噪的蝉鸣与蓬松的绿意不期而至。湿润的光河淅沥地滴落在茂盛的草丛中,低回盘旋的飞鸟遮挡厚实的云海,在轻盈地吮吸微风的抚慰。一切都在循序渐进,以蓬勃的拔节覆盖过往的凋亡,带有物是人非的意味。

休学后,我时常一个人跑到海边,静静地在沙地上翻书。涨潮的时候,浪花渐渐地漫上来,精致的贝壳细碎地漂浮到脚下。我站起身,看绛红的夕阳带有遗忘的意味轰然沉寂,仿佛肃然结束了一站轮回,如同逝去,亦如同重生。

偶尔会遇见一群渔民的孩子。在晴朗的夜色。他们在干净的海角点燃收集到的漂流木。繁盛的火花直催人眼角渗泪。好几次孩子们围在一起跳舞,追赶,捉迷蔽,明朗的笑声使我想起那些年华。那些被我竭力遗忘的记忆。那些念泽憨厚澄澈的笑容。

人性对生的渴望总是如此强烈,尽管表现的方式不同。

有一晚,当我正坐在远处歆羡地观望,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满脸灿烂的笑容,问我:“哥哥,你也来吧。”我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但还是习惯地说,“不了,你们好好玩吧。”孩子擦干额角的汗水,他明亮的眼眸似被海水润湿过。他又恳求:“那你为我们画张像好吗?”他看见我背着硕大的画夹,还有转在右手的炭笔。

于是我站起身,走到他们的旁边,缓缓地坐下。不知是谁领唱起渔歌。十几个孩子挽起手,慢慢地绕圈奔跑,并欢快地挥动彼此相握的手心。火花吹散在半空中,在漆黑的天河中如同燃放起炫目的烟火。偶尔有孩子转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风吹乱了他们的发梢。

后来我的速写本中。永远留下了这张画。画中的孩子有干净的眼眸。对生活充满渴望的微笑。那些孩子都不曾读书,世代继承父辈的艰苦。他们夜以继目地张网罗鱼,漆黑的脊背满是太阳灼开的伤痕。活在当下,我们都需要偌大的肩膀,去承担生的重量。

四月的一天,天气异常晴朗。草长莺飞的季节万物开始疯狂拔节。

我从海边往家的方向走,在家门前看见一位清瘦的女生。她站在虚掩的围栏前,脸部的轮廓流畅而清晰,黑发被盘在帽子后,背上挎住硕大的行囊。看见我走近,她抬起清澈的目光,彼此静静地对视。这个未曾谋面的女生,使我感到一阵温暖。

良久,她问我,你是清鸣吧?我微微地点点头。

她卸下沉重的包裹,展露出恬淡的笑容,说,你认识我,我是亦真。

那天是四月里最炎热的一天。干净的天穹竟没有一丝浮云,如同稚子般纯洁。这样的景致往往使我想起村上的《世界尽头与冷酷边境》。一样都是带有孤独蓝的晴天。

我们顺着漫长的草坡往天南山上走。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风很大,旁侧繁茂的树哗啦啦地摇晃,时常有洁白的蒲公荚,随悠长的风飘荡在半空中,浮过我们的头顶。

我们经过念泽的墓碑,亦真将采集的野菊放在碑铭前,静默地站立。良久,我们继续上路,穿过一排排魁梧的柏树,在山顶的凉亭前驻足。倏忽有清凉的风扑进胸膛,我擦干淌下来的汗水,转过身看亦真垂至腰际的长发。她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有非常好看的面孔。那澄澈的眼眸分明是上帝的恩赐,如同云南的深蓝天穹。

我拍干净身上的碎草,问她,“你一个人来?来旅行?”

“是。后天出发去海南。”

我们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把玩脚边的野草。我的思维停在那一段段残旧的火车上,使漫无边际的臆想可以随铁轨四处延伸——香格里拉,太安,大理。这些遥远的流景总在微微地触及最为隐秘的内心,并伴有轻微的疼痛。

“亦真,你是明白人,你也知道,再多的劝说也是徒劳。念泽一直是我的支撑。他走后,我已经失去了肩膀。承受不起任何的苦难。最近我常在想过去的事。人是热衷控制的。在回忆中,我们才可以控制结局。

“我常在夜里想念念泽。想念那时慈祥的父亲。可是这些都远去了。也许你并不知晓其中的艰难。我们都热衷于生。可是在苦苦寻觅的过程,我们却迷失了。对于生活的长句,我无从句读。你也是。”

亦真坐在树荫下,安静地看着我。她从脖子上解下项链,打开,掏出一张微小的相片。我接过来,放在手心细细地看。相片中的女孩有清晰的明眸皓齿,十一二岁的光景。她的背后,是身穿深绿军装的父亲,还有与她有相似五官的母亲。

“清鸣。你看见我父亲胸前的项链吗?”亦真说。那是母亲唯一的嫁妆。我的父亲是第一批参加1998年抗洪的军人。父亲把项链交给母亲后,便投身到竖人墙的队伍中。直至晚上点名,才发现父亲失去音讯。母亲承受不了打击。哽咽地和我说,爸爸迷路了,要我去找爸爸。几天后才有人发现母亲,她抱住一棵树,已经奄奄一息。救起后不久就离开人世。走的时候手中仍握住这条项链。

“那时我还小,对双亲的逝去,仅仅是恐惧失去爱,却不知道已然失去了肩膀。那时仍未能走路,要依靠拐杖。也不敢对任何裙子抱有幻想。每天看见来往的同学有炫目的花裙,眼泪就簌簌地滴在课本上。清鸣,你知道被黑暗吞噬的感觉吗?就像坠入死亡的边缘,没有声息。放学后有同学抢走拐杖,锁紧门窗。我动弹不了,在位置上大声哭喊,却没有人理。昏暗从背面渐渐地覆盖过来,空气中仅有我呼吸的声音。直至奶奶来找我。已经是十点。

“这种感觉你不会懂。我失去了左腿,失去了父母。我承受的艰难于你,沉重于你。我当然也有过刻骨的彷徨与恐惧。可是,我渐渐地发现,生活就如同一盒糖,吃完苦涩的,剩下的就是甜蜜的。克服一小段苦难带来的欢乐,足以支撑我有信念走下去。关键在于你是否愿意行走。

“我行走了四年。靠拐杖走过新疆与内蒙古,靠假肢走过西藏与云南。这种救赎的力量是很难解释的。但是,它一直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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