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树,繁花
文/黎乐源
> 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著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作归宿
1
清鸣:
我在香格里拉的星空下给你写信。
傍晚行队驻扎在小山麓的山脚,遥遥可以仰望到梅里雪山,时至初冬,干涩的寒风如绸缪的绣针剌缝过青黄的高原,常常在黑夜里会惊醒熟睡的我。拉开帐篷,襄衣坐在仍存余温的火堆前,仰首可以看见繁盛且明灭的星辰。
我曾生活在沿海的南方,那里有温和的海与清亮的晴空。在香格里扛的星夜常使我坠进少年的怀想。孤灯阒夜,少年的我常紧依着母亲,仰望城市尚未污染的明净星夜,母亲的衣衫有淡淡的薄荷香气,混杂泥土的气息至今仍根植在我单薄的记忆里。
清鸣,我们都未能抓住流逝的物件。正如我徒步过草原时采撷的金莲花,在我涉足那片丛莽前已然枯萎。回忆只是你企图挽留逝去的徒然挣扎。既然无法再触摸,你应带有遗忘匍匐过人生的险泽。
明天行队将攀登梅里雪山,然后沿原路折回丽江。就此停笔。望一切安好,
亦真
初冬的下午,我还未到教室便听见班长刻意拖长音节,在戏谑地朗读一封情书。一阵阵带有锐刺的笑声席卷出来,伴有同桌念泽愤懑的喊叫:“还给他!”
我扯下背包,奋力冲到门口,全班带有嘲讽的目光一下聚集在我身上,如尖锐的刀刃狠狠地打下殷红的伤口。我走到班长的面前,俯下头盯住她嚣张的双眼,在死寂的沉默中压抑住怒气,平静地说,“班长,请你还给我。”班长冷冷一笑,抖开信纸继续念,“清鸣,我们都未能抓住流逝的物件……”
我颤抖地从衣袋里掏出火机,划开盖点,燃班长手中的信纸。清秀的字体在须臾间化作灰黑的烟尘,坠落在阴沉郁积的空气中。我推开慌神的班长,缓缓地走下讲台,身体有摇摇欲坠之感。眼前似有浮沉的虚像,周围的声息倏忽仿佛吹向身后永无止境的深穴里,在沉寂中剥夺走我清醒的感知。
在这样的岁月里,我已经学会如何予取予求地索取沉默,单枪匹马应对嘲讽的艰难。
我叫清鸣。一直生活在混乱的南方小城。
初夏的深夜,常常只剩下我与念泽,在偌大的篮球场上打球。时有寒风回旋的声音混杂着篮球的撞击声,在冗长的黑夜里如同大提琴的低吟。我们就这样倒在十月的夜空下,摊开双手赖在地上不起来,任汗水一滴滴地浸湿疲惫的双眼。然后在烟尘的覆遮下辨别稀疏的星辰的方向。直到夜也恹了,收敛起微薄的光芒,仅剩一片祥和的墨蓝,如生命垂垂老去时的静谧。
我想,在这淡淡的云海之下,若还有一双眼睛陪我哭泣,还有一双肩膀陪我前行,那么生活便甘之如饴了。
今天在地理课上,老师以惯有的低音向我们解释云南的喀斯特地貌。有同学在沉闷的课堂中起哄:“老师,清呜最了解云南了。”全班倏忽一哄而起,持续的笑声如潮水般倾覆在狭隘的教室。最后老师挥起直尺,全班才安静下来。
我低着头,握紧手中的钢笔。窗外的云海阴沉如铅,以控诉的姿态匍匐在城市的半空,决绝而凛冽。我不知道自己的耐心,还能持续多久。生命赋予的坚定日益混乱,惶惶不安中整理凌乱的内心,却换来更艰涩的意义。
我对念泽说,终有一天,我会远离这座小城,去苏格兰,去云南,去寻觅我的迎南之地。
念泽淡淡地笑。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园先天性心脏病的折磨而日渐颓靡,忽地想起《阿飞正传》里的景深。我趴下来,看见念泽抽屉中各式各样的药盒,还有一本翻起皱褶的旅游杂志,在云南那页几乎全是标记。
窗外压抑地飘起细雨,微微地打在窗台上。
我才想起那首诗,也曾淡淡地被昵喃于这样的天气里。
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著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做归宿
2
亦真;
认识你是缘分,若不是你曾寄错邮件过来,或许你我今生无法相识,我曾苦苦思量分秒的差距。不曾吝啬的短暂,可否扭转颠覆人的生命。正如你若再迟一秒发邮件,兴许收件人使不是我了。
已经是深夜。冷空气已经南下,手脚凉如坚冰。此刻的丽江该飘起轻微的小雨了吧,酥茶暖香,夜间又可见纷繁的星展藏匿在澄澈的银河,坠落进温和的梦境里。
亦真,我和你说过,我惧怕父母如兽一样的争吵。可如今,他们都安静下来了。父亲昨天终于搬去了新家。临走前,他心疼地坐在我对面,眼眶红了。他想抚摸我的顿眉,可数年来横亘在彼此间的隔阂又使他无从起始。最后他哽咽地说,“好好照顾你妈。”
他们都是倔犟的人,就这样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我仍记住,在英格兰旅行的夜晚,我在火车站的阴暗角,无端被别人戴上头盔。一阵猛烈地敲打。过后我蹲在原地干呕,脑袋如崩裂开地胀痛,但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数不清的幻象沉重地碾轧过灵魂,我终听到深刻的语音在说,耻辱。
生活于我是耻辱的叠加,在我面前展现出最不尽如意的一面,凛冽而沧桑。我怕会有一天,炫目的渴想再也征服不住沉沦的悲哀,那时生命该以怎样的姿态罹受湮灭。
明天会考,需早些休息,盼你描述在丽江的经历,平安。
清鸣
会考后已进入寒冬。冬至过后天空不再下雨,厚实的云海郁积在淡蓝的天色下,滞留的孤鸟盘旋,孤单的剪影迂回穿过灰白的楼间,掠过青黄交接的草坡与零落的树桠,带有凄美而昏沉的气息。
父亲搬到新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的失足给他人带来灵魂的重创,他自私地为自身的幸福将两个家庭抛入决绝的境地。我仍记得,父亲醉醺醺地回到家,与母亲扯破脸皮地争吵。我蜷缩在被单里,拼命捂住耳朵,想阻隔一切刺耳的字眼。仍然徒劳。
最后,我打开一丝门缝,看见父亲跪在泪流满面的母亲面前。醉酒使他脸色晕红。他握紧母亲的手,狼狈地哭泣起来:“栀兰,她是我一生唯一爱过的,我们很早就相恋了……栀兰求求你,我求求你……”
我砰然捧上门,抱紧头蜷缩进沉闷的黑暗中。客厅外倏忽沉默。但陆陆续续的断句却已经沉重地镌刻在回忆的碑铭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斫痕。生命是散装的喜剧,可惜庞大的耻辱扭曲我的知觉,使我再也拼凑不起。我躲在被单里任泪水从眼眶里喷涌而出,渐渐地模糊了整个世界。
第二天在昏沉中来到教室,一看到我,班长便冲过来,狠狠地甩我一记耳光。“清鸣,你们一家都犯贱,你父亲不得好死……”未说完,班长已经蹲下来,抱头痛哭。
我站在凛冽的风中,身旁只剩下尖利的哭泣。仿佛想凭依虚无的空气追寻逝去的面容,可我一无所得。我像失忆般再也想不起那些浓墨重彩的岁月曾如何恣意地装潢我回忆的蔽舍。我抓住的仅是缥缈的一层黄沙,在现实的洪流里,须臾流失。
从那天起,我深知反抗不过是仓皇且潦倒的安慰,应付生命的急流,需要的更是坚定的隐忍。
念泽的病情在急剧恶化。冬至那天的晚自修,单调的光线一如往常刺眼,一根根地刺在灰黄的卷面上。念泽疲乏地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