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夏的三步光阴
蒋夏在心口的位置凭空握一下,另一只手拉过我的手把她那“小小的梦想”放下来,就这样将它郑重地交给了我。她未曾问我是否愿意——她知道,我不会拒绝。
蒋夏想要成为一流作家的梦想。
“莫莲卡,我好喜欢你,你给我的永远不是同Jordan一样脸红心跳的感觉。”说到这里她粲然一笑,“怎么可能脸红心跳喔,我性取向很正常的。我和你在一起好安心啊,保护我,好不好?”
她牵起我的手仰着脸,将一个让我很想落泪的问句说得波澜不惊。
“嗯,”我伸手揽她入怀,“当然好。”
“你能不能,再稍微考高一点儿,”妈妈拿着成绩单在我眼前晃啊晃,语气中有近似请求的味道,“让我在你们老师面前有点儿面子?”
我不语,把头别到一边。
她叹一口气,继续说:“莫宝,妈妈不想让别人觉得妈妈的教育方式错了,是在放纵你,拿你的前途开玩笑。你以后做什么都好,可有文凭才是硬道理,是你入社会的第一张通行证。就算你以后真想当个做饭的……”
“不是‘做饭的’,是糖果糕点师!”我打断妈妈,大声反驳。
她愣了愣,却很快改口,“就算是糖果糕点师,你以为就不需要文凭?你先好好学习,以后的路还长得很。”
我不看她,有一点儿小难过。尽管嘴上说着支持,但是父母还是从心底里反感我一直以来就有的梦想,甚至字里行间都是轻蔑。在高一那一年我还为这和他们发生过生平最大的一场争吵。
妈妈在和隔壁阿姨聊天的时候说:“我们莫莲卡太没出息了,竟然想当个做饭的!也是,学习又不好,还能干什么?”
当时听到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感觉?我只记得泪水瞬间就流下来,怨恨和委屈的情绪像血液一样流淌遍全身。如果不是亲见,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口口声声说着支持我的妈妈竟然会对邻居说我“没出息”。
“你们从来不把我的梦想当回事!这么藐视就直说,何必在背后扯!”
“是!我是没什么大志向,对不起,给你们丢人了!”
“你们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从来都没有!”
我像个泼妇一样歇斯底里连哭带号地吼了半个小时,自始至终妈妈一言未发。后来爸爸回家冷言制止了我傻得冒泡的行为。他说,这点儿挫折都受不了,以后你还能干什么!
以后你还能干什么?
但是一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对爸爸说过,那并不是挫折,而是比挫折更让我难过的、铺天盖地的委屈,是无法被最亲爱的人理解的委屈。
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明白蒋夏,可以明白她对我说:“莫莲卡,应该尊重梦想。”
因为无法被别人尊重,自己才要珍重。
我自顾自一笑,就想到了某句听无数遍都不会厌烦的Rap,“冷漠的人也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让我绝不低头/更精彩地活。”
为了这些鄙视,我也得坚持着走下去,做出个样子。
Jordan貌似真的开始为“妇产科医生”而努力了。他从文科班高调地转进理科班,天天抱着厚厚的习题册不厌其烦地做啊做,频繁地出入办公室跟在老师屁股后头问题,每天熬夜到两点钟,拒绝一切与高考无关的信息。
“我说过了啊,这次他是认真的。”蒋夏牵着我的手,看着不远处和老师激烈争论问题的Jordan,笑得很小女人。
我移开视线,不置可否,“那你要表白了?”
“嘁,才不呢。”蒋夏收回目光,“校园爱情最扯了,我才不会为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浪费大好时光呢。”蓦地,她眼底温柔了下来,“远远看着就好,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在一起,再说也不迟。”
果然比一般的女孩子要理智古怪得多,我拉着她向教室走,蒋夏并没有回头留恋地看一眼,她对我说:“昨天我和一个编辑吵架。”
“嗯……怎么了?”
“没怎么,还是那些破事,要我改稿。稿不改的,我的稿我最清楚,凭什么要乱改,上不了拉倒。”
“可是他们肯定会更权威啊。比你要懂……”
“他们懂什么?懂我吗?我的东西没有人会比我更懂吧?”
蒋夏的这三个反问句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索性闭上嘴以免惹得她不高兴。她太固执,自信到自负,关于文字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我知道这样对她没有丝毫益处,但她在这方面根本不听劝,哪怕是我。
我没有办法。
“不说这个。”蒋夏停下脚步,“莫莲卡,你怎么样?”
我微怔,随即摇摇头,“糟透了。猜都猜得到他们不可能同意我去读大专的。”我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叹一口气,摆弄卷曲的衣角。
看我如此热衷糕点制作,蒋夏希望我可以和父母好好沟通一下高中毕业以后去读技校。但无意的提及都会让父母恼羞成怒,更何况一本正经的谈判呢?我不想做无用功,不想破坏和父母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
“我以为会没问题的,只要你好好和他们说……”
“蒋夏,”我扳过她的肩逼她与我对视,“现实,不是你‘以为’来的。”
Jordan来书店找我,我正窝在角落找一本网上卖得很火的甜品书,打算抄几道回家去做——我口袋里的钱实在买不起这种全彩页的华丽昂贵的书。
“看看,就知道你在这儿!”Jordan气喘吁吁地说着,额上还隐约可见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的手指停滞在一个点,抬头看他一眼,不吭声继续在书架上进行我冗长的寻找工作。“卡卡!”Jordan拉我一下,语速很快。
“卡卡在体育频道呢!”我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气急败坏地往外走,“才几天不见就这么有理科生范儿了,难道你不知道书店不许大声喧哗的吗?”
他乖乖跟着我走出书店。其间试图讨好地递给我一瓶温不啦叽的冰红茶,被我拒绝。
“你喝呗,待书店那么久了肯定渴了。”他把脸凑上来嘻嘻哈哈地笑,一副恬不知耻的二皮脸相。
“喝鬼,你都捂成‘热红茶’了,能喝吗?”我不客气地继续鄙视他,“找我干吗,喝‘热红茶’?”
Jordan“扑哧”一声笑出声又马上憋住,狂摇几下头,“不是不是不是。”他把“热红茶”夹在胳肢窝底下,从背包里翻出那本卖得很火的甜品书,双手捧上递到我面前,“莫莲卡,咱们和解吧,对不起,之前不该说让你生气的话。”
我被Jordan突如其来的主动示好吓得愣住,“你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悔悟了呗,别生气了。那天我也是一时火大,那话都是扯的,你甭介意,啊?”他又把书向前递了递。
我并没有接,直勾勾地看着他,“蒋夏让你来的吧?”
“不是不是不是!”他继续摇他拨浪鼓一样的头,“和她没关系,我自己来的。我真的想和解,原谅我吧?”见我不说话,他又开口,“为了证明我的诚恳,我决定重回文科班陪你,好不好?”
他这句话一出我当即明白,我不过是他再次摧毁盛大梦想的挡箭牌。
“给。”他把书塞在我怀里,又把“热红茶”拧开放在我脚边,“我当你默认了。咱俩继续友好睦邻和睦相处哈~”
我听到我心里还未竣工的信任城堡再次崩塌连同修筑它的执著的蒋夏。“乔木科,你让我,彻彻底底地失望了。”我把书重新扔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开“高考一百天动员大会”那天我和蒋夏平生第一次翘掉了这种无聊却盛大的校园仪式,翻过围墙在大街上闲逛。阴沉的天气,街上几乎没什么人。我脱下校服搭在手上,不想被人用怪异的眼光盯着看。
“不冷吗?”蒋夏瞥我一眼,问。
“没事,”我不自然地牵动着嘴角,“我们这么跑出来被逮住怎么办,不是说今天一个都不能少吗?”
“怕什么啊。每次都说一个都不能少,每次还不照样少一堆?如果查出来问的话Jordan会说我来亲戚肚子疼得要死你送我回家了。没关系的。”蒋夏套着我的胳膊歪头说着,得意于自己拙劣的伎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