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寂寞是秋的清愁

总算是乖乖进了学校。

因为耽误一年的课程。石头比顾往昔低了一级,但教室是上下楼层。两个人因此挨得更近。顾往昔时常跑下楼去找他。靠在后门的门框上和他讲话。会给他带一些早餐和零食,还会画十分幼稚的漫画给他看,她说漫画里童花头的小姑娘就是她,头发上翘起三根毛的小男生就是他。虽然他左右也没看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甚至还时常搞错漫画里的人物性别。

去往林区的车上人很少,加上司机只有六个人,石头和我坐在并排的位置上,我们谁也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窗外大片的绿色,偶尔眼角的余光会落在对方的脸上,然后迅速地跳转开。

在我靠在椅背上有些恹恹欲睡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有些慌张地摁掉电话,再响,再摁,然后他将电池从里面抽了出来。

“是顾往昔。”他说。

“哦。”我问。“你们怎么了?”

林区旁边是一个已经老旧的森林公园,售票处的墙皮已经剥落,仿佛久未有人烟了,我和石头沿着那条木板搭就的小路一直走进去,直到经过一片平地才看到大老王朋友的那幢房子。

是那种老式的砖瓦房,院子里还有一口浅浅的水井,圉起的栅栏里种着豆角和茄子。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太太。“是大老王的客人吗?”她说。

“嗯。”我又指着石头说,“他是陪我一起来拿木头的。”

“进来吧。”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招呼我们进去。

林区有早睡的习惯,八点半后电灯便全部熄了,我睡不着觉,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裤走到院子里,这里温差很大,夜里有很多薄露水,我抱紧自己的双臂仍感觉到初冬般的凉意。

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石头站在那里揉着自己的眼睛,然后挺直了身板看着我。

当我在公交车上脱口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没有回答,而是低着头将电池重新装回手机,放进自己的口袋。目不斜视地看着车窗外整齐排列着的树木。他还没想好要怎样对我开口,关于他不喜欢顾往昔的这件事情,他越是想要用心,越是仿佛整个人抽离在外,而她的专注尤其让他感到恐慌,拖延的每一分他都会更加伤害她一点儿。

“我的确努力了。”

“也许。”我抱紧了自己的手臂说。“但也有些东西,你失去了才后悔没有珍惜。”

我们看着前方无限延伸的路,都没勇气把目光凝视在对方的身上。

送货车一直把那些木头送到小区外面,石头同我一起从车上跳下来。把绑在边缘的那些木头卸下来,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挪上楼去,当我走到八楼的楼梯间。我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垂着眼眸的顾往昔,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小树,等一下我把这木头扔上去,再跑两趟就行了,你不要下来了。”石头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细碎的阳光从狭小的窗口跌进来。落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仿佛散落着星星的银河,铸就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忽然之间。我有一种与她相隔甚远的错觉,就在目光的交叉重叠中一直沉默下去。

“孤王。”顾往昔忽然站起身,与刚刚走上楼梯的石头对峙着。

“对不起。”他说。

“你不喜欢我。”

“是。”

就这样,顾往昔十分淡然地从我身边擦过,一级一级走下楼梯。

从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同我说。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再没有见到她。

我们的友谊。在那忽然之间,便被摁下了暂停键。

完成杉木书架之后一段时间,我又接到一个订单,是雕花的实木花架,因为买主地点偏僻。同城快递不管,我只好亲自送过去。

我换了两趟公交车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才终于到达那地点偏僻的小区。其中一半楼还被拆了,有大型机械在不远处发出震人的声响来,我沿着墙边一直找到那栋楼,走上去,门是虚掩的,我敲了门,却没有人应声,但当我走进去之后。身后忽然传来“咔哒”一声。

铁门被重重锁上了。房间里已经空了。一件家具也没有。我在地上看到一张豁着牙的小女孩照片。即使相隔年代如此遥远,我也一眼认出那是顾往昔。我听她提过,原来的家要拆迁,但我不知道是这里。

她将我锁在那空房子里整整六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被敲破的窗户透出哭泣般的风声,她才终于将那铁门打开,上前揽住我的腰,将脸颊埋在我的颈间,“对不起。”她说,“我只是有点儿恨你。我没办法。”

而我什么也没说。

“石头喜欢的人是你。”她镇定下来附在我耳边说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是小说里最俗套的安排,然而现实有时候就是俗气至此,也只有在结局的时候会有所不同。

“为什么宁愿挨个儿试门被当成小偷也不愿打电话问你门牌号,因为在心里执拗地认为那是你交给我做的第一件事儿,而我无论如何不能搞砸。”

“也许你会觉得我可笑,但是当我们扮相滑稽地逃出剧场时,我心里忽然有种私奔天涯的感觉。”

“为什么要借那五十块钱,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失去你的联系。”

在林区那寂静的夜里,石头曾低低地在我耳边说过这样的话。

我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交叠的手臂将自己抱紧,然后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一直是一个寂寥而静默的女生,在我的生命中除了做木活,似乎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我所要打交道的也只是木材商、工具商,以殛淘宝上那些看不见买家。

9岁那一年,住在隔壁的姐姐家着了火。大火顺着风势蔓延到我家,父母都在这场大火中过世了,而隔壁的姐姐家也只是幸存了被毁容的叔叔一人,他住进医院的第二天就逃离那里,从此音讯全无。

后来无依无靠的我被住在那条街尾的木匠爷爷收留了。从那以后,他便开始教我做各种木活,他还说,做这活计。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可以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到做的东西里面,把它当做亲人一样。像我们这样空荡荡的屋子,也可以充满温暖。

那时候,爷爷和我除了彼此之外,再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了,后来,他过世了。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常常幻想,那些椅子书桌就是我的姊姊妹妹,有时候我也和它们讲话,说自己的心情,抱怨最近的梅雨天。

直到顾往昔那样粗鲁地敲开我的门,因为我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儿而失落地哇哇大哭,后来,她就成了我的朋友。自然而然。

有一天,有个名字很好听的台风要侵袭这个城市,下午三点,天就彻底黑了下来,顾往昔却打了车奔赴到我这里,她头上滴答着水滴跟我说,“这样的坏天气,你一个人,多害怕。”

估计她只是自己在家害怕而已。可就在那瞬间,我感觉到了温暖。那种属于亲人或者朋友的温暖,那种可以倾诉,可以被需要被依赖的温暖。

即使倾注再多的情感,在那些木质的物件里,我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但顾往昔挨着我,眨着自己的眼睛,一脸狡黠地说道,“这么黑,你害怕吗,你一定很害怕的。”

如果要我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和顾往昔争抢,我是绝对做不到的。我甚至愿意给她我所拥有的东西,只要我有。只要她要。

“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一天,当我坐在地板上用砂纸磨着刚做完的小椅子时,石头忽然问道。

那一刻我心里想起某个诗歌: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起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明白,生命中那些不可能和我们在一起又偏偏被我们爱上的人,最好的结局是忘记。

我们不能等一个人太久。

所以我也会对你说再见。

再见,小石头。

你俩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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