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少年时

息。

是的,我猛然间发现他老了,老到早已没有人记得他那个曾经响彻整个云倾城的名字——邵泽海。现在,人们都喜欢叫他老邵,这样的称呼,跟其他人并无任何区别。

真的,真的。

我从没想过邵泽海会亲自找到周雅鱼,并且大言不惭地对她说:“我家云朴喜欢你。”

十月里,窗外的桂花已经落败,他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T恤,敲了周雅鱼家冷饮店的玻璃,将她叫到了路口,笑呵呵地对她说出了那句话。

站在窗口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在跟周雅鱼说话之前,还在自己的肚子上蹭了蹭手心,这是他的一个毛病,他一紧张的时候手心就出汗。

他的声音那么大,甚至站在对面的我都听见了。

话一出口,正在喝水的我呛了一大口,差点儿没从三楼的窗户上跌下去。于是我就恼了,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拉起他的手,想要把这个“疯子”拉回家。然而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天。原本被他的鲁莽吓得愣在了原地的周雅鱼,在看到我们父子俩互相推来攘去的动作后,居然对着我笑了。

我还以为,她是被邵泽海给吓傻了呢。

被我拉回了房间内的邵泽海还在自顾自地碎碎念,他说:“云朴,你不懂,今天爸爸替你说出了口,无论结果怎么样,你的心中就没有遗憾了,要不,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把水杯顿在桌子上,压低声音对他吼:“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跟周雅鱼之间根本就没可能!”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看样子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说出口。窗台上的花猫,对我们俩的这种争吵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睁开眼睛看了看,抖了抖耳朵,继续睡去。

我始终忍着没有哭,我觉得我们这一生,就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战争,如果我哭了,就代表我输了,所以我才不要哭。

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邵泽海终于还上了江小北补牙的那两千块钱。

除此之外,他还自作主张地去当地一家民办学校为我报了一个补习班,打算让我重新回到学校。

现在,我依然记得自己将那张蓝色的入学通知书摔到他脸上时的情形,我说:“我不要你管我,我才不指望你的臭钱。”

那时的我固执地以为。他一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赚到了那些钱,那时,我以为我是恨他,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有了新的生活,才猛然间发现,当年的自己对他之所以那么决绝,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怕他因此再次被抓进监狱。只是,那么深沉的爱,我们彼此始终都没有学会该以哪种方式表达。

然而,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因为,第二天,他就死了。

他的死,来得那么突然,据说是在工作的时候,由于长时间超负荷地劳作,引发了心肌梗塞,死在了厂房里面。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些日子,他一直在又脏又累的垃圾处理厂上班。这种活,虽然报酬相对高一些,但是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做。所以,他才能有机会。

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衣服上布满了垃圾池里溢出的污秽。宛如,他的一生。

我站在原地,始终不敢走上前去,因为我觉得他没有死,就在昨天还跟我大吵大闹的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的烂命才没有那么娇贵。

我蹲在地上,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支香烟,点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

那几日,我始终忍着没有哭。我觉得我们这一生,就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战争。如果我哭了,就代表我输了,所以我才不要哭。

邵泽海的葬礼很简单,除了几个邻居和当年羁押他的一名狱警以外并无他人。

那警察告诉我,其实他当年之所以杀人也是有苦衷的。他说当年他和自己的一个兄弟一同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后来,凭着哥们儿义气,他始终没有开口。再后来,那个女人嫁给了他的那个兄弟,并且生下了一个男孩。可是他的那位兄弟却经常喝醉酒后回家虐待老婆和孩子,眼看着曾经心爱的女人整天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一天,他终于没忍住失手杀了那个人。

一直被妈妈告诫不要跟我走得太近的周雅鱼那几天也来了,她来我家,帮我收拾爸爸的遗物。

当她把那张从箱子里面翻出来的结婚证书摆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

因为,那张结婚证书里面,靠在妈妈身边的那个男人,压根就不是他的脸。

我终于明白,那名警察口中的可怜女人指的就是我妈,而那个男孩就是我。我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在他入狱以后还痴心不改地等了他十多年。

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因为他央求邻居们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他不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阴影。我还记得,某一年的某一天,出狱不久的他,在我面前挽起文了我名字的胳膊时,脸上孩子一般单纯兴奋的表情。他说:“云朴,爸爸把你的名字文在身上了,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从此以后,你便是长在我身上的肉。”

我突然不知道,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包容我,爱护我的男人。到底是谁,到底该怎样地隐忍,才能原谅我这些年的误解与抱怨。

整整三日,我都默默地守在他的尸体旁边为他守灵,我始终盯着他露在裹尸布之外的某根手指,眼睛一眨不眨。我始终固执地认为,他还会坐起来,还会活过来,他还没有死。我觉得他的那根布满了硬趼的手指,也许真的会在某一刻,突然蜷了一下,然后整个身体,慢慢地,一寸寸地复苏。

然而,他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三天后,我只是木讷地从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了一包还有些微微烫手的骨灰,我把它紧紧地捂在胸口,喃喃地,第一次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口气问他说:“爸,你怎么那么轻啊!”

我明明记得,以前我每次把酒醉以后的他拖回家来的时候,都很吃力的。

启明星暗淡,晨光熹微。

离开云倾城,是在第二年的三月。

我没有告诉周雅鱼,没有告诉再也没有欺负过我的江小北,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启明星暗淡,晨光熹微。

我翻过铁路道口的篱笆,沿着长长的铁路向着不知名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在我身后的不远处。一只花猫不远不近地跟着,后来,我干脆将它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面。晨风吹拂着路旁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不知道,自己将在哪一个再也走不动的道口,偷偷爬上哪一辆远行的火车。

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他说有些爱,如果没有及时地说出口,注定悔恨终生。

如果真的是那样,对于云倾,我已无憾。

因为在某个尚且炎热的秋日午后,某个腆着肚皮的老痞子。已经替我向那个女孩说过了,我注定一辈子也不敢说出口的那句话。

我终于知道,有些时候,选择离开一座城市,并不一定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恋无可恋,而是因为那里充满了太多太多,不忍回首的,深沉的爱。

上一页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