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少年时
文/韩十三
> 一
我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歪着脖子对着楼下的周雅鱼吹一个口哨,我说:“妞,那么努力呀?”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像我一样,曾经很多次幻想自己在最美的年华里悄然死去后的情形。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还是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在躯体死去之后,存活几分钟。我想看一看,当自己那早已冰冷的尸体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悲痛欲绝地伤心,如果那样,此生便已无憾。
我想知道,那个被我恨了一辈子的男人。会不会真的伤心。
想到这里,躺在竹躺椅上的我微微转过头来,睁开了布满倦意的双眼。
右手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老旧的四叶风扇,微风透过半开的木格窗吹进来,吹动了叶片,发出缓慢的哒哒声响。几声小贩的吆喝,从楼下的小市场上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站起身,穿着人字拖走到窗边,拍了拍正卧在窗台上打瞌睡的臃肿花猫,将脑袋探出了窗外,脑袋却碰在了从楼外伸过来的桂花树的花枝上。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面立马充满了香甜的气息。
楼下,水泥路的对面,有一家小小的冷饮店,店里面挂满了用五颜六色的便签纸串起来的风铃,那些便签纸上写满了字句,都是曾来小城旅游,在这家冷饮店逗留过的旅客所留。
小店的门口,摆了一张白色的桌子,一位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趴在桌子上一丝不苟地写着作业。
是了,那便是周雅鱼了,她是方圆几条街区内,长得最好看的女孩,是父母教导我们这些小屁孩时经常挂在嘴边的榜样,也是我暗恋的对象。
好在,我的爸爸,从来没拿她来教育过我。
因为,他觉得我已经朽木不可雕。
我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歪着脖子对着楼下的周雅鱼吹一个口哨。我说:“妞,那么努力呀?”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我的方向,在确定从窗口伸出头去的那个人是我之后,搬起小桌子,走回了店中,然后猛地关上了玻璃门。
“铛。”
我轻笑一下,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瞧见没有,邵云朴,你喜欢的妞就这么有性格。”
此时,身后的房门突然被撞开了,几个跟我差不多大年纪的少年一股脑地冲进显得有些局促的屋子里,二话不说,抓住我就是一阵狂砸,花猫尖叫了一声,踩着我的脑袋跳到了不远处的桂花树上,躲了起来。蹭掉了好多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为首的那个少年看着坐在墙角嘴角流着血的我,狠狠地放话道:“邵云朴,以后你TM最好老实点,手脚放干净点。”
他的名字叫江小北,爸爸江大北在小城里开了一家药店,前两日,我曾经去药店里偷过一些治疗风湿疼的特效药,所以今天他便带着一帮小流氓找上门来了。
但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揍我,主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拿了他家的药,那只是一个借口,他们之所以揍我,是因为我经常对着周雅鱼吹口哨。在江小北的心目中,周雅鱼将来是他的女人,他爸爸是小城里面最有钱的人,而她又是小城里面最漂亮的女孩子,财子佳人,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虽然,周雅鱼也许根本就没正眼瞧过他。
我将一口鲜血吐在地上,笑眯眯地对他说:“江小北,你最好把我打死,否则你就死定了。”
听了我的话,江小北本来还想在我脸上踹几脚,可是此时楼下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于是他们便呼啦一下冲了出去。他们下楼后没多久,一个酒气熏天的中年男人就推门进来了,看见坐在地上的我之后,他突然将手中的酒瓶往地上一摔,大叫一声“我×”就冲到楼下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堵截江小北那帮痞子了,他想为我报仇。
可是,他喝了太多酒,腿脚不灵便,身手也大不如从前,于是刚一出门,楼道里便传来了一阵嘁哩哐啷的乱响。等我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看见他已经沿着木楼梯滚了下去,此时,已经躺在楼梯拐角处的平地上睡着了。
是的,那便是我爸了,据说,我的血管里面,和他流着同样的血。
二
我相信你跟江小北一点关系都没有,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喜欢我们这样的小痞子呢?
我对着窗户的玻璃,将上次偷药时顺便从药店里拿回来的创可贴贴在被江小北揍花的脸上,窗外,不远处的铁路道口,正有运送木材的火车通过,道口的喇叭里发出了“叮叮”的警报声,一辆正要从道口经过的大辫子老电车,在听到警报声以后,踩下了刹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我转过身来,看向已经被我扶到躺椅上的男人,他的胸口盖着一条薄毛毯,一条黝黑的胳膊从毯子下面耷拉下来,肌肉早已失去了曾经的光泽,只有那爬满整条臂膀的青龙文身,还在静静地向早已物是人非的世界显示着当年的辉煌。
是的,他曾是在云倾城里响当当的人物,一个大痞子。
在我两岁的时候,因为杀人,被关进了监狱,这一关就是整整十一年。
他的手腕上有一个难看的疤痕,那地方原本文着我的名字的,几年前,我声嘶力竭地对他大喊“以后别说我是你儿子,我觉得丢人”之后,他便在替我烫衣服的时候,用熨斗将它烫成了一块再也无法辨认的疤。
他说:“云朴,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爸爸以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后来,为了兑现诺言,他曾去很多地方找过工作,无奈,那些老板在听说他有前科之后,纷纷找了各种理由拒绝。没有办法,他便做起了小生意,可是两年前又被一位南方人以合资的名义骗光了所有的积蓄。从此以后,他便一蹶不振,迷恋上了烈酒,晚上经常会醉倒在某一条不知名的阴冷街口。天长日久,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
我也就是在那时候,永远离开了学校,因为他赔光了所有的钱,还欠下了一屁股外债,根本就没能力负担我的学费。
他的病很严重,特别是在这样潮湿的季节,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眠。
后来,我不堪忍受他刻意压制的呻吟声,便跑到江小北家的药店里,帮他偷了一些药。
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在看见我帮他盖在身上的毛毯后,眼圈突然就红了起来,我赶忙重新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起身将毛毯重新放回到床上,自言自语道:“还是儿子心疼老爸。”
原本只是一句随随便便的客套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于是,我转过身来对他大吼道:“谁是你儿子呀,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爸,真不明白当年我妈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我说:“她应该在我生下来之后。就把我扔到脸盆里面溺死,远走高飞嫁给一个好人,过幸福的生活。而不是守着这个破家,足足地等了你十一年。后来怎么样,还不是活活把自己给累死了!”
听到我的话之后,他不再说话,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用肩膀将他撞了一个趔趄,甩门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下楼的时候,我突然就哭了。
眼泪毫无声息地滑落,落进早已霉败的木地板里,再也找不到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