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终
文/安木瑾
这些年,我独自度过了很多个夏天。我背着吉他走过很多城市,遇见过很多人,却独独再没有遇见同一个叫做顾年的男孩子。而我种下的海棠也再没有开出过红色的花。
[遇见你,一场霓裳灯火。]
我在窗台上种了一盆海棠,这年夏天的时候开了一树深红色的花。通常我会在晚上跑完场子之后偶尔想起来给它浇水。这个城市一共有6个酒吧,我每天放学之后就是回家换了沾满颜料的衣服,背着吉他从第一家一直跑到最后一家,直到深夜才能赶完所有场子回家。
这一年夏天,S城的电视台开始跟风办唱歌比赛。我报了名去参加,一路过关斩将,然而我在离终点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遇见了顾年。为什么会记得他呢?因为有个叫做蒋宁宁的女孩子拿着一个鼓涨涨的信封找了我,我并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我的,然而我知道信封里装了足够让我在决赛失误的理由。于是我记住了这个让我在日后铭心刻骨的名字,顾年。故如此年。
毫无意外,我在决赛上发挥失常。下场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叫做顾年的男孩子坐在选手区里意气风发的样子。忽然间明白了两个词语,命中注定和在劫难逃。就在我看着他愣神的瞬间,旁边经过的人突然撞到我的吉他上,然后慌忙地同我道歉。等我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走上了舞台。烫了紫色爆炸头的蒋宁宁就站在舞台下挥着手臂大声地叫他的名字,“顾年,顾年,我爱你!”
顾年是当天参加决赛的最后一个选手,唱的是陈奕迅的《十年》。很多年之后,我都能够轻易地回忆起当时的场面,我抱着吉他挤在观众席的小木凳子上,一边瞌睡一边听着台上顾年唱《十年》的声音,头顶还有“呼哧呼哧”响着的电风扇,却怎么也吹不散这个夏天的热度。而顾年握着话筒站在台上,穿着白色的T-shirt和蓝色的直筒牛仔裤,闭着眼睛自顾自地唱着歌,灯光打在脸上,在鼻翼两边留下好看的光影。我们分别多年之后,我依旧无法忘记这一个场景,因为就是这个夏天和这个破旧的录影棚,曾经让我们如此近距离地触摸过梦想这个遥不可及且无法名状的东西。
那天顾年唱完之后,现场顿了很久才开始响起潮涌的掌声,蒋宁宁甚至于在你走下舞台的同时冲上去亲吻了他的脸颊。我坐在后排除了攒动的人头和蒋宁宁巨大的紫色脑袋,再看不见其他。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冠军必定会是那个唱着《十年》却叫做顾年的男孩子,然而结局总是出人意料。颁奖的时候,我在第四名。第三名,顾年。而前两名居然是两个唱歌都会走音的女生,蒋宁宁气得当场大叫起来。我走出场子的时候,只看见她固执地站在第一排的评委席前叉着腰质问对方为什么第一名不是顾年。其实一切都显而易见,冠军和亚军都已经被内定,而我们不过是陪着主办方逢场作戏而已。而蒋宁宁所无法接受的是明明她已经将挡在顾年跟前的我移开,却还是无法让他小小的梦想在人生的路途上畅通无阻。
然而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走出电视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明明灭灭闪烁着的星星。顾年靠在门口的围墙上抽烟,红色的烟头被风吹得发亮。他忽然出声叫我的时候,我正一蹦一跳地从电视台大门口的台阶上跳下来。忽然就听见有人在叫“王海棠”,我一愣就从台阶上跳在地上崴了脚。顾年扔了烟头急忙跑过来扶我,我却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我叫谢海棠,春红花谢的谢。”对方蹲在地上低着头忽然间也笑起来,他说:“你怎么会叫谢海棠呢,谢了那就只剩个花盆了。”说完,顾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烟盒纸递给我,白色的那一面画了一株小小的玫瑰花。烟盒上还有呛人的烟草味,也还有他身上所留下的温度。然而我在接过烟盒的时候,想到的竟然是蒋宁宁硕大的紫色脑袋上的那张五彩缤纷的脸。
而就在此时,张牙舞爪的蒋宁宁被保安架着手臂拖出了电视台。就在她挥舞着手臂要继续往电视台里冲的时候,顾年却站起来走上前去一把就抓住她不停挥舞着的手臂。顾年说够了,她就不再大声吵闹,只是憋屈地嘟着嘴喃喃不公平。可是这世界本就不公平,因为我们还没有要求公平的资格。
当晚,顾年请我们在附近的烧烤摊吃东西。我们靠在油腻的圆木桌上喝啤酒,蒋宁宁喝醉了,红着脸颊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然后抱着酒瓶不停地说我爱你。顾年伸手摸了摸她紫色的脑袋,她便不再折腾,趴在堆满食物的桌子上依旧睡得安稳。顾年同我说童年时候的梦想,说现如今的生活,说所有有关于一个叫做顾年的男生的故事。我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最后对方说到喜欢我弹吉他的样子时才终于慌张地拿起酒瓶仰头喝起酒来。然而那个叫做顾年的男孩子脸颊微红的样子,在深绿色的酒瓶背后依然无比清晰。
回去的时候,已经灯火阑珊。顾年将尚且清醒的我送上出租车之后,背着已经睡熟的蒋宁宁沿着街道向相反的方向走远。
之后回忆起这一晚分别的场景时,我曾经想过,也许我们之间的结局,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们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想念如果会有声音,不愿那是悲伤的哭泣。]
我把电视台的决赛重播录了下来,反复地播放关于顾年的那几个镜头。画了玫瑰的烟盒纸被搁在吉他包里,每天陪着我在这个城市里奔波辗转。
被电视台通知去拿奖金的时候,我正靠在画室的墙壁上瞌睡,衣服上蹭了大片的白色石灰。我到电视台的时候,顾年正逆着光从里面走出来,身后是抱着奖状傻笑的蒋宁宁。蒋宁宁老远就看见了我,欢喜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臂约我吃东西。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蒋宁宁也不管,一把拉着我就往外走。顾年笑着走过来拉开蒋宁宁,同她说让我先去领奖金。蒋宁宁一边拍着脑袋一边笑着将我往里推,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傻话。
只是当我从电视台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早已不在。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和站直了身子的寂寞的梧桐树,还有拉长了身影拖沓在水泥地上的这个夏天的光影。
就在我以为这样就是结局的时候,居然又遇见了蒋宁宁和顾年。就在我驻唱的酒吧,蒋宁宁被一堆女孩子围在中间喝酒,顾年则端着酒杯独自坐在一边,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黑森林蛋糕。我唱了五月天的《忽然好想你》,然后像是心有灵犀一般,顾年忽然间就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我抱着吉他眯了眼睛坐在灯光里,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鹤立鸡群的顾年。蒋宁宁顺着他的视线顺理成章也看见了我,她在我下台的时候冲过来拉着我的手臂欢天喜地地叫我海棠海棠。她的头发又染成了红色,蓬乱在头顶上,像是一只熟透的樱桃。
蒋宁宁拖着我走回人堆里,一边斜眼看顾年的表情一边煞有介事地向其他人介绍我。而他始终是不温不火的模样坐在角落里摇着酒杯,直到蒋宁宁终于被哄闹着拉走围在中间喝酒,他才终于走到我跟前。顾年说:“谢海棠,你居然在这儿唱歌。”说完,歪着头笑起来。我只是无奈地笑着摊了摊手,毕竟每个人都有要面对的生活和无可奈何的事情。后来顾年问我可不可以上台唱歌,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他便大步走上台唱了一首生日歌,蒋宁宁站在台下不停地挥着手叫他的名字。之后酒吧老板过来问顾年要不要驻唱,他低头笑笑,最终还是拒绝了。蒋宁宁缠着他问为什么,他始终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了笑。
走之前,蒋宁宁缠着我给她弹生日歌。我取了吉他过来就被蒋宁宁抢了过去,她拿着一通乱拨嘴里还唱着走调的生日歌。周围的所有人都在笑,蒋宁宁也咧着嘴在笑,只有顾年搁下酒杯走过去伸手抱了抱她。蒋宁宁忽然就趴在他肩膀上大哭起来,之后所有人都觉得尴尬和索然无味,纷纷找理由道了别走开。
哭过之后,蒋宁宁一边抓着酒瓶灌酒,一边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顾年也并不回答,只是伸手不停地拍着她的脊背给她顺气,直到她终于烂醉睡去。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同我说起蒋宁宁富裕却冰冷的家庭,她早逝的母亲和冷漠的父亲,她尖刻的后母和深沉的弟弟。然而我注意到他并没有讲到喜欢顾年的蒋宁宁和敢爱敢恨的蒋宁宁,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蒋宁宁奋不顾身地爱着他。我看着靠在顾年肩上红着眼睛已经睡熟的蒋宁宁,听见有些不明所以的情愫从身体里抽丝剥茧离开的声音。像是诀别一般,再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