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变成回忆

文/绿亦歌

2009年的冬天,我在一家不起眼的影楼做网络客服。每天朝九晚五,唯一的工作就是耐心地与各种各样团购来的客人聊天,每句话后面加一个笑脸,显得亲切又可爱。偶尔会被摄影的大叔叫去拉拉窗帘递递毛绒熊,跑外景轮不到我,做后期处理的“眼镜”又一天到晚防着我,怕我偷学了他的技术。

下班后在写字楼下吃一碗铺满辣椒的牛肉面,然后再挤半个小时的公车,步行十来分钟,才能回到我租的公寓,打开房门,一室冷清。

我不喜欢在冬天的夜晚独自一人回家,在我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架高桥跨在江水的两岸,一辆辆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路灯晦暗的光线投在我的脚下,江水奔腾的声音,彻底淹没了我的呼吸。

我就像一个濒死之人,在人间苟延喘息。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受不了,搬出了这间性价比很高的公寓。新房东告诉我是两人合租,我甚至有些欢呼雀跃,

我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融入人群。想要正常的,呼吸,微笑,以及生存。

第一次见到我的室友,他穿着一件怪兽史迪奇的珊瑚绒睡衣,坐在地板上玩拼图。房东一边招呼着“小光,来看看你的新室友”,一边向我介绍他:“莫沿光,C大的学生,好像是学计算机的?唔,挺好相处的一个孩子。”

我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在听到“C大”时忽然全身一个战栗,然后将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也正好抬起头看我,挑了挑眉毛,伸出手:“莫沿光。”

我愣在原地,没有回应他的示好。

房东到底是老江湖,笑呵呵地打了圆场,说嘉禾姑娘只是有些晕车。他又看了我一眼,收回手,耸耸肩继续拼他的图。那是一张风景画,茂密的森林里有一条潺潺的溪流。

我的新房间一面是白色的厚厚的窗帘,两面涂上浅浅的蓝,唯独对门那面墙是深蓝,我十分喜欢这样的色彩。

我只有两箱行李,一手一只箱子就拖了上来,房东笑话我不像是搬家,倒更像是要去旅游。我的目光落在社区楼下挂了些雪的树梢上,脸上适时地笑笑,没有接她的话。

晚上的时候莫沿光来敲我的门,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太阳早早收场,月光还没照射过来。沉默许久,他终于一脸纠结地转过头看着我,十分无奈地说:“这位大妈,虽然我也赞同你有一定的自卫意识,可是用不着一直这么警惕地盯着我看吧!”

原来我的紧张早就被他一览无遗,我有些尴尬地摆手:“抱歉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耸耸肩,没再理我,拿出手机玩起来。

“诶,”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是C大的?”

“嗯。”

就算是C大的学生,他也不一定知道那件事。我在心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幸好他不是我最怕遇到的那种热情幽默的室友,这种人在身边就像一直在沸腾的热水器,我觉得随时会爆炸。

可是C大的学生对我来说更是一颗定时炸弹,动动手指都能将我灰飞烟灭,我开始后悔一开始冲动地签合同了。

所以在晚上回到屋子里,莫沿光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拼图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对了,我姓赵,赵嘉禾。”

“哦。”他点点头,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神情。

我晚上刷牙的时候意外地吐出了几口淡淡的血,我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蔬菜水果了。我含着牙刷,望着镜子里那个满头糟发,熊猫眼,满嘴牙膏泡沫的女生,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得不可思议,怪不得莫沿光要叫我大妈。

那是十九岁的我。

青春已经穷途末路。

我和莫沿光的作息时间不一样,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七点下班以后。他拼完那幅风景画后便对此意兴阑珊,整天窝在寝室里玩PSP.

我们之间的相处算不上融洽,他像所有青春正在怒放的少年一样能在零上几度的天气里只穿一件运动外套加套头衫,一边哼歌一边吃冰激凌,在客厅里看打游戏看漫画书,穿大红色的运动鞋,笑起来两眼弯弯。

在他面前我的头总是埋得很低,好似要去土壤生根发芽。

有一次下班正好遇见他,他骑了一辆很拉风的黑色捷安特,在我身边停下来,对我挑了挑眉毛。

我似懂非懂地抬头看他。

“上来啊,你看你脸都被冻得裂开了,还想走回去?”他有些不耐烦。

我点点头,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小时候看《甜蜜蜜》我就一直憧憬着,以后有了男朋友,一定要让他骑车载我,穿梭在人流中,一边哼着“甜蜜蜜”一边幸福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可是爱情,如今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名词,徒有虚名。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问他:“你们该放寒假了吧?”

“嗯?”莫沿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跟他说话,算来一起住这么久,我是真的很少主动与他说话,“嗯,快了。”

“那什么时候回家?”我随口问道。

“不了,”他闷闷的声音随着寒风向我飘过来,“家里没人,我不回去了。”

“哦。”我点点头,没有再继续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我也不回去。”

话语间,他骑车经过了一家水饺摊,香气扑鼻而来,我有些心动。

“对了,如果没事的话,除夕一起来包饺子吧。”他似乎和我有一样的心思。

已经有好几年的除夕吃的是外面买回来的饺子了,包饺子这种费时费力的活儿似乎已经跟不上现代人的节奏了。可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很向往,我笑了笑:“好啊。”

除夕前一夜我们已经做好分工,我来负责买肉和皮。当天我起了个大早,使劲敲莫沿光的房门,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来开门,还是穿着那件张牙舞爪的史迪奇,“大清早的你干吗啊?”

“车钥匙借我。”

等我中午提着肉和饺子皮回来时,莫沿光正蜷在沙发上看《死神来了》,瞟了我一眼,然后立刻跳起来:“你借我车去买菜?”

“是啊。”我理所当然地将手中的食材放进冰箱。

“拜托!我那辆是组装车!六千块啊!被你骑去菜市场拉风的吗!”他在一旁鬼哭狼嚎。

我看着他夸张地将五官拧在一起的表情,忽然扑哧笑了起来。

莫沿光停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第一次看见你笑耶。”

笑容僵硬在脸上。

原来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我才二十岁,为何命运要如此对我。

冬日的阳光透过阳台落在我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吞噬了我的全身,我已经沐浴在了阳光下,但是为什么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我捂住脸,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晚上包饺子的时候莫沿光小心翼翼地,都不敢和我讲话,大概是被我终于突然崩溃给吓到了。我也没有多解释,认真地将饺子捏成形,客厅里电视放着娱乐节目,吵吵闹闹的,却让人觉得安心。

两个人各坐沙发一头,头顶的灯是橘黄色的,我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侧脸,喉结凸出,轮廓分明,真是年轻。

“上一次一家人一起过新年,是我十岁的时候了。”他忽然开口道。

我停下口,等他说下去,“后来爸妈事业做得大,各自有了别的归处,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干吗不直接离婚,”他冷哼一声,“对我倒是好,银行卡里从来不缺钱。”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这回转过头来,眼神缥缈:“赵嘉禾,你说,谁会爱谁一辈子呢?”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赵嘉禾,他平日里总是“喂喂喂”叫我,原来他一直记得我的名字。

见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沿光有些担忧,试探地问我:“你怎么了?”

“没,”我打起精神来,笑了笑,继续低头吃饺子,“有的,一辈子的爱情,是有的。”

因为我将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曾经对我说过,“赵嘉禾,我爱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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