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未尽,山水已老
文/牟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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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里最奥秘的游戏规则,就是“卒”.卒子一过河,就没有回头路。
人生中所有的决定,都是过了河的“卒”,永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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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穿过百乐回廊的时候注意到那青面獠牙的家伙的。
我敢打赌,从鬼屋入口处十米开始一直到轮回路这一段并不算漫长的路上,我至少见到了他三次,乌青色的面罩,白色的长牙,透过那描摹夸张的眼眶后面是一双略带闪躲的眼眸,注意到那一点的时候,我觉得攥紧的手心里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你害怕了?”姜维谷回过头来看着有些迟疑的我。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伸出手推开从一旁忽然跳出来的僵尸先生,“要知道,我可是见过野狼的姑娘,这些化着妆戴着面具的鬼就想吓我?”
但内心里,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真的?”他眨着眼,“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很久以前了。”我像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似的,飘忽的眼神看起来大概十分漫不经心。姜维谷看出来了,耸耸肩,他笑起来的样子带着书卷气,“穿过这条街再走过三生桥就算下世轮回了。”
我知道,望水游乐场鬼屋的最大噱头就是走完全程的人,在下世轮回阶段可以抽签决定自己下辈子会变成什么,据说除了达官贵人还有猫狗外星人之类的,简直幼稚到了极点。
可是姜维谷却对此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生日派对才开到一半,蛋糕还没切,他偷偷溜到布景后面对正在作最后安排的的我说,“呐,不如我们去这里吧。”他手里拿着的,是不知谁从街上顺过来的宣传单,薄薄一张,电脑效果做得倒是不错。
“好啊。”我瞥一眼,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你怎么还站着不动?”
“你是说现在?”我转过身去,他牵起唇角,不置可否,定做好的蛋糕刚刚推到大厅,外面那一干人正齐刷刷地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作为派对主角的他却伺机带着策划者一起跑路了。
这时候,我当然不好再说什么,只有舍命陪君子。
虽然是周末,但生意一向不怎么好的望水游乐场看起来冷冷清清,即使是作为新内容宣传的鬼屋也没有多少人,外壁的装饰物看起来像是塑料的,完全没有宣传单上那种逼真的效果。就在我蹙着眉毛打量那里的时候,姜维谷已经买好票准备进去了。
“要是你觉得害怕的话,也可以在这里等我。”检票的时候他还在十分体贴地关照我。
“开什么玩笑。”我大踏步走到他前面。
这种假模假样故弄玄虚的鬼屋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害怕的是,我竟然在那儿遇见了佐佐木。
就在我们走到三生桥的时候,我从一开始就一直见到的青面獠牙的家伙突然横在我们面前,那副恐怖的样子再搭上有些攻击性的举动,任谁都会先吓上一跳,当然宣传里提到过会有这种意外惊惧,我还是反应激烈地在那张丑爆的脸上揍了一拳,不,不止一拳,后来我又结结实实地补了两拳。
“这只是个游戏而已。”姜维谷走过来揽住我的肩,一只手抚在我的脸颊上,“唐缺,你有点儿紧张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但我没法不那么做,我不仅想暴打他,还想剖开他的脑袋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捂着脸慢慢站起来的家伙摘掉自己的面具,一道鼻血径自滑了下来,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也青了一块。如我所料,是佐佐木,我瞥他一眼,站在那儿没有说话,倒是他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摊开手掌对姜维谷说,“唉,你们打坏了我,你们说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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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忘了说,我是姜维谷的女朋友。
这件事儿,不止我自己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他所有朋友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反应一致地张大了嘴巴,甚至有人用不无夸张的口吻将手臂挂在他肩上说,“姜姜,怎么最近你对扶贫很感兴趣吗?”
他笑一下,有点儿疏离地拿掉那人手臂,将我揽过去,是那种保护般的姿势,“唐缺,你刚才说想看什么,我们一会儿过去怎么样?”
我不生气,真的。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来看,我们也是根本不会出现交集的两个人,我算什么,不过是日向街的女混混,即使我并不真的是个混混,但在那些人眼里,日向街就等同于流氓一条街。
而更重要的是,我不爱他,这一点我万分肯定。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爷爷留下的那间照相馆里,那是间真正古老的照相馆,不是只靠装饰和版画做出的复古效果,那里面的许多东西都已有相当年头,就连木质的隔板间上都透着岁月古老的味道,但爸爸并没有如爷爷所愿继承那间照相馆,还因为做生意将照相馆抵押了出去,期限内还不上钱就会被收走照相馆的所有权。
知道他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整个人僵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爸,你怎么能抵押爷爷的照相馆?!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可是绝不能动爷爷的照相馆。”
“又开始了。”他皱着眉撇过头去,“只是资金周转而已,这次肯定赚钱。”
守着他那一帮狐朋狗友,他半辈子都没赚过什么钱,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自己本应赚多少钱却没有,我怎么能相信他!
“不行,我绝不同意。爷爷也不会同意的。”
“爷爷早就死了。”他小声咕哝着。
“爸!”
可他还是那么干了,而他的朋友在钱赔得差不多的时候卷着铺盖不知混到哪儿去了,他连着半个月没有回家,当我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债主的最后通牒也发到了照相馆。
“怎么办?”我问佐佐木。
“除非我们能拿出那笔钱来。”他坐在檀香椅上,脸上带着一点儿倦意。那段时间,他总是格外累,有时候我和他说着话,他都能直接睡着,但我问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却只是看着我笑。
“然后呢?”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儿,那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别这么紧张。”他过来揽住我,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听到他沉稳的心跳,“我会想办法的。”
但是那之后两天我没有见到他,已经是信函上通知来清点照相馆财产的日子了,我不能坐以待毙,也只能靠自己先想点办法了,尽管我知道那么做或许有点儿幼稚,但我还是动用了全部脑细胞,在那两层照相馆里布满了机关和陷阱。
那天我起得格外早,准备了整整三个小时,等到天完全亮起来,我就坐在一层靠着玻璃的木台上一边喝着泡好的咖啡,一边等着来清点财产的家伙。听到门外台阶上响起的脚步声时,我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剩下的半杯咖啡早就凉了,而姜维谷就站在那儿,唇角上扬地看着我。
“今天不营业。”我几乎跳起来横在他面前说,“不过你要是想来的话,可以改个时间。我技术很专业的。”
“那我现在能不能看看?”
“别别。”他说着向上楼的台阶走去,眼看着他就要踢到我设计好的横线,但我还是晚了一步,楼上“噼里啪啦”的滚下几个花盆,要不是我先拽走了他,他的小腿可能还吊在医院里。
“我说了别上去,上面都是陷阱。”
他看起来十分斯文,即使是笑着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很安静,瞳仁里甚至带着点儿孩子般的神情,所以当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时,我把自己的计划都和盘托出了,大概是我太需要一个倾诉的人,而作为陌生人的他在我眼里也十分安全。
“可是……”姜维谷笑着,一只手撑在自己额头上,看起来有些无奈似的,“难道你没想过,我就是来清算财产的人吗?”
谁能想到来清算财产的家伙会只有二十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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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儿我们最好私下解决,不,不用让游乐场的管理人员知道,那帮混蛋一定会从中拿好处的,当然,也不用去医院,只要给我……”佐佐木像背诵台词似的十分娴熟地说着这一长串话,然后伸手擦掉从额头上滑下的血渍,伸出自己的四根手指,“喏,这个数,我保证一次解决问题,再不找你麻烦。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