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

十五岁的冬天——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冬天的确是很温和地来了又去的,年后没出正月,还是二月里。

那天下着细雨,柔软的羊毛披肩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滞重。

前些时日,昭木送来吴姨做的茶点,顺口向我提到祖河河畔的杜鹃开了,心下便一直惦念着。没出了正月,想着杜鹃,便蒸了些花糕去(顺便)拜访昭木了。

昭木家就在祖河边上,那花如他说的果真好看,隔得远远的,可以看见河旁大片在雾一般轻的杜鹃正在一片灰暗的色调中轻轻瑟缩着。

昭木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对着满满的一片杜鹃,我不由得想起了这样的一句话,“……像一幅画一样”。

我远远地叫着他的名字,一路小跑过去。五米外时候,那个背影回过头来,眯了眯他灰色的眸子,旋即笑开了:“嗨!桑!”

这个穿着昭木外衣的人,竟然是格瑞。

见我看到他马上收住了脚步,格瑞的脸色忽地暗了下去,皱着眉问我:“见到我,你感到失望?”

“不不,”我忙摇头,“你……不是……那个,昭木呢?”

他挑眉,摊手。哦,肢体语言,他的丰富的肢体语言,我想道。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的画板,距离原因,我只看到一片火红。

“那个画……”我伸出手指向他的画板,“好像很厉害。”

格瑞又是一挑眉一微笑,揽过画板,没说什么。

我随着他在河边坐了下来,在摇曳的一小簇一小簇火焰中,我们提到了他的家乡,以及他从十四岁开始,为了艺术而四处漂泊的有些不可思议的旅途,路上他碰见的有意思的人和事,我到现在还记得的,说在新西兰遇到一对一百岁的神采奕奕的夫妻,以及澳大利亚的一只不喜欢吃草的绵羊,再比如在苏格兰广场上看见的一只会跳圆圈舞的猫……

他边着,双手还挥动着在夹杂着些雨的空中比划出一些弧度,双眼明亮。

这就是他的生活啊,这么想着,我的心底也就因此而变得柔软一些了。

十一年前那个摇摇曳曳的冬天,格瑞被风吹起的柔软的栗色头发,他眼底闪烁的波光,我们身前盛开的大片杜鹃,以及缓缓流淌着的祖河。它们常常交织成一个飘渺的,红色的梦境,反复地出现在我紧阖的双眼里。在那片模糊的黑暗中,质粒分明地投射下一片片光圈晕开了的场景。

你说那是梦吗,它显得这么近,这我如何去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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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瑞在昭木家住下了,这点可以理解。

昭木家无疑占据了麒溪镇里最得天独厚的位置:开阔的小园林式的宅子算是先人留下的福祉,斜矮的外墙外绕着浮着半面青莲的祖河,杜鹃花满满地开遍了院墙外,开花时一片赤红,那样子煞是好看。

昭木的妈妈,吴姨,也是热心且和蔼的,又做得一手好菜,格瑞怕是盛情难却就住下来了。

每天我去送茶点时候,多见格瑞低头作画的身影。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上投射下阴影,轻轻地抿着嘴,时而对着某处皱皱眉,那是少见的严肃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是很少注意到我的。

看着看着,有时候就突然觉得,他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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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格瑞相处最久的时光,是他来到麒溪的第二个春天。

我们一起去了西藏。

那是柳絮尚未扬起的四月的又一个微雨的早上,那张精神焕发的脸出现在我的门外,戴着一副又想到了什么新奇东西的表情。

果不其然,见到我,他的第一句就是:“桑,我们去西藏吧!”

哇哦,这可真的是……

“……啊?”这可真的是异想天开。

印象中的西藏是个与麒溪完全不同的辽阔的地方,那住着热情纯朴的人,他们穿着广袖大领的鲜艳袍子,唱着不似南方小调般婉转的嘹亮的歌;不像镇子里长年的阴霾,那的天空高且透彻,云飞快地掠过地面,那的草地便一下子暗下去了。

而建立在这些巨大反差之前的,是遥远的距离。

“他们会送我们白色的围巾吧?”他把画板立在地上,问我。

“那是哈达。”我纠正道。

我看看格瑞,我怎么和这样的人说“不,我可不想”这样的话呢?

——那就去吧。

我这样和他说。

于是当天下午我们便从这个温吞的小镇消失了。

西藏很美。美得很辽阔,很清冽。

我隔着似是不尽的台阶远远伫立在高高的布达拉宫下,心里充满了一种光洁的虔诚,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敬畏——或许是为了洁净的瓦蓝色的天空,或许是为了远处高大的雪山,或许是为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和它身周一拜九叩朝圣者,但眼下那都是模糊不清的概念了。

格瑞在我的身后感叹着什么,声音被高原上的风给吹散了,只留了个唏嘘的轮廓。我站在十几阶台阶上回头寻向下面的他。于是在我极力的小物镜里,整个旅途被我凝固成了这样的一幅场景——

格瑞在几十步开外仰头看向我。当然更主要的是我身后的宫殿与雪山。

风呼呼作响,吹动我们的衣领,吹动他白色的画纸。他栗色的发梢被阳光浸染成金黄,那颜色明亮得像是布达拉宫上面精雕细琢的瓦片。

这样大的风,画纸不会折吗?

我看着他,考虑了一下,把这个没有营养的话题吞咽了回去。

七天的旅行,比起“我们两个人单独的出行”,更接近于“我们两个人,各自的单独的出行”。格瑞的目光始终在景物和画纸间回转,我一度怀疑让这样的人旅行是否辜负了旅行的意义。——所以说,比起这次出游,我更加喜欢旅途上的时光。

我们并肩坐在有风景的火车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我们的脸上,暖洋洋的。周围的人们都很安静,有扎马尾的小文艺正摆弄摄影机,几个大学生样的女孩子一脸兴奋地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我们对坐的两个白发老人神情安详地闭目养神,双手紧扣着放在其中一人的腿上。

格瑞坐在我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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