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长安

“朱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啊!宋宋,你说。”

孟长安的脸色惨白如纸,他无助的抱着手中的花束和金牌,将求救的目光扫向一旁的宋宋,小鹿一般惊惶的宋宋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紧了嘴巴。

不动声色往前走的朱槿没有转头暗示,也没有出声警告,但宋宋被她抓紧的那只手,已经痛得快要断掉了。

宋宋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小一起长大的这个闺蜜,有着怎样孤高的心志,以及自卑的灵魂,她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坚强,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容易受伤。

所以在这个时刻,宋宋顺应她的心意,选择了沉默。

见两个人都不出声,孟长安几步赶上来,不说话,静静拉住了朱槿的手,温暖,硬净,漂亮的,少年的手,蕴藏着所有欲语无人诉的委屈与温柔,那样低声下气的姿态,那样视她如珠玉的小心思,在十六岁少女的心间攻城略地,击得她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在朱槿怔忪的片刻光景里,马路对面的银色英菲尼迪悄无声息滑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住,车窗摇下,露出家明清秀的脸,“朱槿,有麻烦吗?”

刚过十八岁生日的家明,已经有了成年雄性动物的心计,他嘴上温柔的问朱槿,眼睛却直白又挑衅的望向满脸焦灼的孟长安。

家明的出现,犹如当头棒喝,敲醒了快要昏头的朱槿,她猛的从少年掌心把手抽出来,行云流水的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上去,绑好安全带,然后才从窗口向孟长安展露出她美丽至极,亦残酷至极的笑容,“这就是答案。”

家明极配合的开演肥皂剧戏码,将车风驰电掣的驶离现场,后视镜里,朱槿看到少年孤零零的身影,垂下去的眼睛,以及掉在地上散落一地的各色枯萎花瓣。

像一场无比瑰丽又意象鲜明的梦魇,缠绕朱槿的整个青春。

十年后的冬日,朱槿坐船回故乡小城过年,两岸白雪苍茫,朔风打在脸上,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满身风尘的女孩子裹好羊绒大衣缩回船舱,忍不住轻声笑了。

母亲发了福,爱上了广场舞,脾气亦平和下来了,再不如年轻时那般火爆,见朱槿回来,慌忙拉了她在火炉旁坐下,忙不迭给她剥糖炒栗子,“今年总算不用跟着你在那些个大城市过年了,还是家里热闹,只可惜宋宋不在家,去男方那边准备婚礼去了,要元宵才回来办回门酒,你真不能留下见她一面再走?”

短发利落的朱槿专心对付热烘烘的糖炒栗子,摇头,“没时间,年后好图纸要画,施工单位等着开工。红包我封好了,到时候你帮我带给她。”

母亲沏了滚烫的红糖姜茶递给她,“听说男孩子很不错呢,高高大大的,还在部队里开战机,也难怪宋宋愿意等他那么多年……”

朱槿老老实实的喝茶,但笑不语,要是您老人家知道他是谁,恐怕就不会这么夸了。

见朱槿笑得诡异,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一个指头戳在她脑门上,“笑笑笑,就知道笑,这条街上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都嫁出去了,就剩你一个了,你也不长点心!要是那时候跟家明成了,读完书就结婚,我外甥都好几岁了吧!”

那时候,呵呵,那时候。

那时候孟长安发了疯,天天在学校缠着朱槿,朱槿把自己反锁在练功房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那些高难度的动作,表面上冷若冰霜,视他如无物,身体里却住进了一条奔腾的河流,一天天的沸腾轰鸣——她爱他,她战胜不了自己的心。

十六岁少女爱情和尊严的拉锯战,将她的灵魂切割得血迹淋淋。

那一个夏天的尾巴上,朱槿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少得可怜的零用钱,踩着晨间的露珠去孟长安校外的租屋里找他——她放不下他,她要带着他远走天涯,隐姓埋名,从此永不还乡。

然而,透过那个小租屋的纸糊窗子,她看到了让她一生也无法忘怀的画面。

少男少女的雪白的胴体,花一般绽放在晨光里,长安的头深深扎在宋宋的脖颈间,倦鸟归林的姿态,瘦弱的女孩子倾心尽力抱紧他,比朱槿这十六年看到的任何一个她都要更勇敢。

朱槿掉头便走,跌跌撞撞的回到家,倒头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天,她说服母亲帮她办了转校手续,把一头长发铰了,放弃舞蹈转到文化班,从此一头扎进书海,往截然不同的路上走去了,十六岁以前,她一直梦想做一个舞蹈家,挽着发髻,在红丝绒舞台上跳永远的天鹅湖,二十六岁的今天,她依旧容颜璀璨,然而这璀璨却犹在她的才华与盛名之后——如今的她,是一名出色的建筑设计师,看上去,她丢掉了所有与浪漫有关的华而不实的梦想,成为了最脚踏实地的那种人。

只有她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她十年没有回到这座小城,十年没有见宋宋,以及,孟长安。十年时间了,她心中依旧耿耿。

在她而言,爱应该是完完整整的,似胃里一颗不敲壳的核桃,用一辈子消化。似蚌中的沙,以血肉蓄养,用尽一生的时间,磨砺一颗绝世明珠,丝毫也分不得心。

她不能理解,竟有人能那么快就移情别恋爱上另一个人的,或者说一开始,他便是两个都爱着的。

离开故乡之后的十年时间里,经历了人世纷纭,她悲哀的发现,她不能理解的,才是正常的,这是人类这种残忍又可悲的动物的生存本能,只有她,只有她才是那个可笑的异类。

可是,可是她不原谅,也不妥协。

她依然如同十年前那个懵懂的少女,固守着自己的爱情执念和洁癖。

成人世界的那个她,必须去承受一切的龌龊和不完美,与众生一起赴宴,坐自己的席,历尘世的险。

而灵魂深处永远年少的那个她,却固执的守候在壮丽的河域,等一艘也许永远也不会来的船。

朱槿在故乡小城陪母亲过完年,刚回公司上班,就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她所在设计组负责的一座南方临海城市的跨海桥工地上出现土层塌方,施工方没办法,只得叫设计方飞去看,其他组员都拖家带口的,又还在年节当中,只有朱槿是孤家寡人,她不去谁去。

跨海桥的陆地这一端没事,塌方出现在另一端——一个奇石林立风景优美的海岛,朱槿细细比对施工现场与设计图纸,脸上不由浮起泠泠的冰霜,“你们这些施工单位,从来就不尊重图纸!一味追求工程进度,不把根基打牢,能不出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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