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同看

温室里,阳光透过玻璃棚子,照在苏泽雨的脸上,她的心中再一次坚定了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信念。

“我们的回忆会亘古不变,弥足珍贵。”

车厢里的乘客已经几乎换了一遍,早上8点钟,窗外的黄土高原告诉他们,列车已经行驶进入了陕西地界。苏泽雨有些疲惫,说故事的时候也不再如开始那般神采飞扬。沈莫初替她打来开水,把罐装的速食粥尽量弄得暖和些——列车早已离开了温暖的南方,乘客们都换上了厚厚的大衣。

“我以前也是这样帮她把粥弄热的。”沈莫初说,“她的胃不好,却总是硬撑着不肯说,我只好替她想着,打点一切。我们一起坐夜车,买不到卧铺车票,就只好在硬座车厢熬一宿,我让她靠在我身上休息,每次她醒来,都用心疼的目光看着我。”

苏泽雨接过温水,说了谢谢。

“也许我真的错了,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却不得不在我勾画的美好未来当中绝望的憧憬……我有什么资格,让她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我的身上。”

“她未必觉得这是浪费。”苏泽雨喝了水,觉得舒服了许多,“爱情亦是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她说,和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她受够了我的早出晚归,受够了一个人在餐桌前傻傻的等待,受够了每年春节独自回家的漫漫长旅。”火车的车速渐渐放慢,身边有乘客收拾行李准备下车,一位提着巨大行李箱的年轻姑娘正吃力的往车门跟前挪动,他站起来想帮她的忙,她却感谢地笑了笑,告诉他说,自己的男朋友就在后面,马上就来。

那一瞬间,沈莫初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犯下如何巨大的错误。

“我丢下她一个人。”他又一次痛苦地抱着头,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一遍一遍地重复,“是我丢下她一个人,她那么瘦弱,我多么残忍……”

古色古香的城墙出现在车窗的风景中,列车停靠在了西安火车站。

“沐风告诉我,来拉萨的话,一定要坐火车,一路上能看到从南往北的各色风景。他说,旅途和生命总有着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漫长,曲折,充满惊喜和陌生的体验。在不知起始的生命之旅上,我们也会有奇特的经历,见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是伴侣,有的是过客。”

“我很高兴,能够在这次旅途中遇到你,我很荣幸。”

6.

他们原本决定等到苏泽雨从研究所毕业就结婚的,他们得到了所有亲友的祝福——或许连命运都会艳羡。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庞沐风在西藏的植被调研工作圆满结束,他的论文完成得很出色,研究所的每一位老师都交口称赞。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武汉——那也是他们的起点,庞沐风即将返回他们的母校任教,苏泽雨也通过了入学考试,要回母校攻读博士学位。

他们的未来会像每一个童话故事一样美好——王子和公主一定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故事的结局很好。”沈莫初说,“这么多年的追逐没有白费,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希望这次他不会再乱跑。”

苏泽雨轻轻微笑,“是的,他在拉萨,我在去拉萨的路上,这样再好不过。”

火车离开陕西,一路向西向北,车厢里的气温一降再降。沈莫初从列车员那里买到了合适的外衣,又为自己接下来的旅途准备了食物和饮料——这次旅行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偶然,他忍不住想要和故事里那个乐观开朗的阳光男孩见面。

他相信这是一次治愈的旅途,他相信自己即将理顺之前两个月中发生的一切,随后痊愈。

车窗外是湛蓝天空下西北特有的荒凉山坡,大朵大朵的白云在那些山坡上映出黑色的影子,草木稀疏,村庄一片萧条。列车在兰州市停靠短暂的15分钟,随后继续向西行进,他们将在傍晚的19点25分抵达西宁。

“但是他一路上连个电话都不肯打给你,感觉上并不是个称职的男友。”沈莫初开玩笑似的说道,“我会替你批评他——以朋友的身份。”

苏泽雨但笑不语。

“或者,我可以给他讲我的故事,希望他能够从中获益——我希望你们过得好。”

“谢谢。”

过道对面的乘客切开整块的牛肉,把其中一块送给他们。苏泽雨用有些生疏的当地口音谢过他们,随后又拿了背包里的南方水果当谢礼。沈莫初忽然发觉她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多话和爱笑,就像窗外渐渐冷清的天气和风景。

“你……不舒服吗?”沈莫初试探地问道,“是不是海拔的关系?要不要我去找医生?”

苏泽雨只摇摇头,“我有些累了。”

天色逐渐暗淡,这里的傍晚比广州来的晚了许多。当车窗外的景色变成了傍晚宁静的西部城市——西宁车站到了,全部旅客拎着自己的行李有秩序的走下列车,他们将在这一站换乘适合高原行驶的有氧列车。

坐在候车大厅里的苏泽雨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栋三层建筑,背景是傍晚天空绚烂纯净的蓝紫色。

“这是他最喜欢的,‘北纬29.39°东经91.08°的天空’。”苏泽雨说,“他在拉萨的植物保护研究所,你到那里就能找到他——每个人都认识他。”

她说完,忽然站起身,轻轻地提起了身边的双肩背包。

“我到了,我要走了。“

“走?”

“是。”苏泽雨对他报以歉意的微笑,“我并不去拉萨,我在西宁的研究所找到工作,明天是面试的日子。”

“但是,他,我是说,你的他……”

苏泽雨微笑点头,“他在拉萨,我在去拉萨的路上。”

“他最喜欢的颜色是‘夏至日的傍晚19点33分,北纬29.39°东经91.08°,天空的颜色’。他曾经为那片天空拍了无数张照片,最终选出了这张寄给我——这是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美丽颜色。”

“现实不该这样残酷。”

“如果现实不残酷,人们怎么能懂得童话的美好和天真?“

7.

故事的结尾不该是这样的。

列车在雪域高原上疾驰,这是青藏高原——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和‘地球的第三极’。从车窗望去,每一处都是绝美的风景。这段旅途相当安静,没有了同行的旅伴,沈莫初并不觉得落寞,他只觉得悲哀——不知道苏泽雨有生之年还会不会来这个地方,看同样的风景——远处的高山上白雪皑皑,听其他乘客说,这并不是进藏的好时候。

沈莫初终于找到了庞沐风,就在照片上的那间研究所里。他很年轻,很帅气,但沈莫初却看不出苏泽雨描述中他脸上的青春和朝气蓬勃——从黑白照片中看出这些的确太难了。

听他的同事们说,他是在一次野外标本采集的时候,突然就滑下了山崖,任大家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而他的遗物除了采集的标本之外就只有一架相机,里面存着前一天他拍下的天空的照片。

“就在一个月前,那条山路并不难走,原本……”他的同事叹叹气,“也不该他去的。他的工作早已经做完了,马上就要回广州,听说,他的未婚妻一直在等着他。”但她却只等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噩耗和上百张拉萨天空的照片——北纬29.39°东经91.08°是拉萨的坐标。

沈莫初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联系了他的家人,也包括他的未婚妻,沐风只能永远留在拉萨了……”那位同事想了想,又问,“你说,你是他们的朋友,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她在来拉萨的路上。”

沈莫初在那座新坟前深深鞠躬,他只觉得自己之前在苏泽雨面前的自怨自艾是多么好笑的笑话——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悲惨的人,殊不知真正的悲伤根本无从诉说,也无意诉说。他只是忽然知道,在自己度日如年的那些日子里,有的人却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上帝挥一挥衣袖,给了有些人生离,有些人死别。

远处是雪山壮丽秀美,近处是布达拉宫巍峨雄壮,有虔诚的藏族老人一路步行至此,只为参拜朝圣。沈莫初在广场中央伫立良久,抬头看看,天空的颜色果然比别处更加湛蓝,不愧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返程的列车已经安静地停在站台旁边,沈莫初拎着简单的行李,再一次,跟随着匆匆人流走进了检票口。

这一次,他已经知道这列火车即将开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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