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逐桑榆暖

我们要带姐姐去医院,你在家乖乖的。

姐姐身体不好呢,你要让着姐姐。

阿榛,别光顾着自己疯,带姐姐出去玩。

于是,除了宠爱,她连自由也失去。

每天出去玩,都要带着个拖油瓶,姐姐比她矮一个头,头上没有几根头发,还全是黄的,手脚细得像牙签,只会怯怯牵着她的衣角,自始至终不放手,最要命的是,她从来不说话,——许多年后,仍然不说话,医生不得不出结论,她有自闭症。

陆奕榛带她出去,几乎被所有孩子嘲笑,孩子的恶意是最残酷的,一边扔石头,一边取各种各样的外号来骂,“小哑巴”、“秃子”、“黄毛怪”……

陆奕榛是有血性的,最开始的时候,她当然生气,也因为这个,跟那些调皮的孩子们打了无数架,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然而这个样子回到家,倔强又善良的她不想惹父母伤心,从来不说打架的原因,自然只会换来爸爸一顿臭骂好打,而姐姐除了牵着她的衣角,不会为她做任何其他。

后来,孩子们被陆奕榛打怕了,不骂她们,也不跟她们玩了。在苍白的童年里,两姐妹孤零零,除了街边的猫和狗,没有任何玩伴,原本爱笑爱闹的陆奕榛,就这样渐渐成为一个高傲冷酷至极的人。

再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陆奕榛顺顺利利,每次考试拿第一,而陆奕桑跟不上任何一节课,留了一级又一级,于是全校的孩子们都知道,三年四班、四年四班、五年四班那个年纪第一陆奕榛,有一个永远都在读一年级的姐姐。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校方劝退、父母亲彻底放弃陆奕桑的求学路,那些年里,有个病孩子这件事情,困扰着陆奕榛半生顺遂的父亲母亲,家里每一天都是愁云惨雾,空气凝固如同铅灰色的铁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陆奕榛被憋成了一头暴躁的豹子,从那时候开始,她疯狂的想要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个家。

就可以离开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姐姐。

陆奕榛最讨厌一种人,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满眼陶醉,自以为什么都拥有了,天下无敌,其实已经什么都失去了,青春,爱情,金子般的心,苟延残喘而已。

可她做的这份工作,打交道的偏偏最多是这种人,遇上柯浩然这种货色的概率接近无限小。

譬如这个明明适合江上凭栏目无表情啃大桶冰淇淋的夏夜,她却不得不巧笑倩兮,陪着一桌色迷迷的老不死,听着一句荤过一句的调笑,喝着一杯满过一杯的酒,陆奕榛真的很惆怅,非常惆怅。

惆怅随着头晕程度的加深一波又一波的酝酿,在她的身体里发酵,膨胀,渐渐进化成了一口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当对方公司的副总借着酒意抬起他那只肥腻恶心戴着足足五个金戒指的手蹭上陆奕榛的纤腰时,她的身体里嘭的一声响——火山终于喷发了……

头晕脑胀的陆奕榛松了一口气,缓缓举起手中的杯子,从容不迫甚至称得上优雅的往对面的猪头上砸去,真好,马上就可以干脆利落的离开这里,回家好好泡个澡了。

“啪”,清脆的碎裂声以及猪头脑门上的鲜血如期而至,被拉得飞旋的陆奕榛十分不解地看着手中的高脚杯:咦,这个没有碎,那是谁的碎了?

肇事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半搂半拉的带着陆奕榛逃离了包厢,直到沁凉的夜风吹到她脸上,包厢里的猪头才后知后觉的嚎叫起来。

她抬起头,熠熠星光之下,那人的眼睛像幽蓝深邃的湖,带着致命的诱惑气息,让陆奕榛身不由己的想要投身而入,溺水而亡。

她原本没准备哭的,眼泪却突然如浓秋落叶,从枝桠纷纷坠下。

柯浩然慌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你……你别急呀……猪头又不是你砸的,你不会丢掉那笔生意的……你……你你你别哭啊……”

这一刻他的眼睛不再是幽深的湖泊,而是婴儿那种蓝,流淌出来的,全都是最柔软的东西,温柔,脆弱,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怜惜。

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高考完的她获得了难得的一天自由,跳进山间碧绿的湖泊里肆意翻腾,水鸟被惊飞,绛红色的睡莲随着水波荡漾,她在水下酣畅淋漓的吐尽了肺中所有空气,甩着长发冲破湖面的一刹那,撞上的正是这样一双眼睛。

或许她在水下浸泡太久视线模糊的缘故,细碎的阳光洒在他好看得过分的脸上,竟有淡淡的彩虹光晕,再加上那样一双眼睛,她怀疑自己捡到了一只精灵王子。

陆奕榛看过那么多电影,唯一让她小鹿乱撞的,便是魔戒里的精灵王子。

而精灵王子看到她,则像一个真正发现宝藏的孩子那样,惊喜的高呼出声,“哇,小五你看,我捡到了一条美人鱼!”

他们的故事,拥有那样一个近乎童话的开头。

于是,在这个寂寞、委屈、被成人世界折腾得伤痕累累,喝了点酒的夜晚,陆奕榛灵魂最深处那个孩子气的内核,溃不成军、甘之如饴的向童话世界投降了。

她把头埋进柯浩然的脖颈里,狠狠咬了一大口。

这是她独特的,象征着和解的暗语。

周末是陆奕榛和柯浩然破镜重圆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为隆重起见,柯浩然一大早便屁颠屁颠先行前往位于城外山上的会所做布置,陆奕榛为了避免谈崩了却没有交通工具自行下山不得不屈尊搭EX顺风车的悲剧,坚持不让他来接,自己开车上去。

行至城中立交桥时,毫不意外的堵上了,陆奕榛百无聊赖的抬头看了一眼路标,“出城快速”旁边那个“桃灯路”仿佛早有预谋的潜伏在那里,就等着将她一击而中。

前面依然堵得纹丝不动,陆奕榛颤抖着手指点燃一根红双喜抽了几口,终于还是掐灭了,右转方向盘,开上了那条她下意识里从来不经过的那条路。

桃灯路很窄,旧旧的,是一个快要被拆迁的花鸟宠物市场,然而两旁葱茏缤纷得有些夸张的植物,以及鸟雀狗狗精力充沛的叫声,让这里没一丁点颓败的迹象,反而像一个脱离这座冰冷城市之外的存在,一个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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