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逐桑榆暖

现在,她要与柯浩然重修旧好,便不得不将尘封了十年的伤口袒露在日光之下,尝试着让那些断掉的血脉重新连接起来。

柯浩然握紧陆奕榛的手,不肯松开,葡萄叶的浓绿糅映在他的眉间,像翠色的胭脂,“阿榛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天,那天,陆奕桑突然像疯了一样,拼命抱住了我……我一时吓住了,都没来得及把她推开。后来我找过你很多次,你都不肯见我,再后来,你就出国了。直到前阵子你们公司跟我谈项目,我才发现那个谈判代表,居然是你……阿榛,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都怪陆奕桑那个傻子,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跟你错过这么多年!”

陆奕榛的眼前,仍是陆奕桑那个哀感顽艳的笑,她紧阖着的眼角,突然有泪一颗一颗的滚落下来,她把脸埋在柯浩然的掌心,心酸的摇头,“不,不要那样说她。她只是喜欢你罢了。她是我的姐姐。”

柯浩然扔开手里的冰,一遍又一遍抚摸陆奕榛的长发,“我知道了,阿榛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的每一个亲人,她是你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

柯浩然的声音凉凉软软,像童年时代五毛钱一碗的那种冰粉,带着让人心安的芬芳,陆奕榛倚在他的掌心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

梦中依稀是十八岁,他们三个人停留在摩天轮的最顶端,离璀璨夜空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破天荒第一次,陆奕榛给坐在饭桌斜对面的陆奕桑夹了块鱼,然后在她不胜惶恐的眼神下慢吞吞对父亲说道:“爸,今晚别送姐姐回宠物店睡好吗?我想跟她一起睡……”

母亲的眼睛刹那间湿润了,她感慨的偷偷擦着眼角,“好,好,一起睡。那时候你们还丁丁小,转眼间,你都要嫁人了,也没什么机会跟姐姐再这样亲近了。”

年少时候的闺房纤尘不染,保持着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布置格局,当妈妈的人,总幻想着两个小女儿永远都不要长大。

陆奕榛像以前那样关了灯,拉着姐姐一起钻进被窝,陆奕桑的手一开始僵冷发抖,被陆奕榛捂得久了,也就暖软起来了。

陆奕榛缓缓说着这十年间在欧洲漂泊的点点滴滴,从未与外人道的屈辱与艰辛,姐姐仍然是十年前那个模样,纤弱身量,细长眉眼,桃子般苍白光洁的脸,岁月无法在绝对天真的人身上留下任何雕刻的痕迹,她仍然是那个最好的听众,从不出声,满脸好奇的笑,眼睛亮晶晶。

或许白天太累,陆奕榛说着说着,姐姐便睡着了,紧闭着眼睛蜷在小床靠墙的那一面,仍像孩提时代那样,害怕把陆奕榛挤下床去,所以整晚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

陆奕榛就着窗外的月光,拨开黏在陆奕桑颊边的细碎鬓角,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下去,“姐姐,对不起,我还是喜欢他。对不起。”

婚礼在马尔代夫举行,因为陆奕榛念念不忘麦兜说的那一句,那里椰林树影,水清沙幼。

至于承担这豪奢婚礼的费用,完全不是问题,跟柯浩然复合后陆奕榛才知道,他不仅是MG的营销部长,还是少东家。陆奕榛并没有像泡沫剧女主角那样冰清玉洁的跟男主一哭二闹三上吊,责怪别人太有钱,反正,她爱的是柯浩然这个人,跟他多不多金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父母亲原本担心柯家人会不会嫌弃自家门庭微小,不给好脸色,结果恰恰相反,MG的董事长和董事长夫人对陆奕榛的品貌和能力都赞不绝口,对陆父陆母更是礼遇到了极致,那样的笑容和神色,甚至都有了讨好的意味,陆奕榛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想或许是对柯浩然太过宠溺,爱屋及乌的缘故,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婚礼筹备得很充分,一切都符合陆奕榛的想象,蓝得令人心碎的天与海,沙滩上遍扎粉色花球和白玫瑰,青春靓丽的伴娘伴郎团,如梦似幻的羽毛婚纱,随海风飘荡的蕾丝头纱,高兴得热泪盈眶的爸爸妈妈,当然,最重要的——举世无双的柯浩然。

陆奕榛被一种奇妙又庞大的晕眩感轻轻簇拥着,她觉得整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膨胀开来,穿水钻高跟鞋的脚却像飘在云端,怎么也着不了地。

她想哭,更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桃灯路上帮狗狗洗澡的,孤单的姐姐。

在走上红毯之前,她终于还是拨通了姐姐的电话,那边一如既往的,只有淡淡的呼吸声,陆奕榛唯恐弄花了眼妆,只得拼命仰起头来望着蓝得像场阴谋的天空,哽咽道:“姐姐,我要结婚了,嫁的是那个你也喜欢的人,对不起,这一次,我不能让着你。请原谅我,请给我祝福。”

陆奕榛话音未落,那边的呼吸声突然急促起来,她刚来得及唤一声姐姐,那边便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不是姐姐发出的。

尖叫声后,手机里传来女孩子慌慌张张的声音,“喂,是阿桑的妹妹吗?她……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拼命把手机塞在我手里,然后突然冲到马路上,撞到了一辆车上……我先和老板一起送她去医院,你们赶紧过来!”

滴滴的忙音里,陆奕榛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悔恨像沙滩边上那些重度含盐的海水,源源不断的灌到裸露着的血肉里去。

陆奕桑,居然爱他爱到这个地步,而自己为了所谓的幸福,居然硬生生把姐姐往绝路上逼去。

陆奕榛像每一个落跑新娘那样,妆容尽毁的提着洁白的裙尾狂奔,在满场哗然中拉起观礼席第一排的父母便跑。

她很痛,却没有哭,有条不紊的边跑边安排父母亲乘车去机场,拿护照购机票的一系列事宜。

父母亲心急如焚的离开了,陆奕榛却被柯浩然拦了下来。

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手捧洁白的玫瑰,站在蔚蓝的海边,依然是公子世无双的模样,“阿榛,求求你,让牧师见证我们交换戒指后再走好吗?我跟你一起走。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他脸上的泫然之色,眼睛里的婴儿蓝,逼得陆奕榛无处藏身,落跑新娘耗尽自己所有的心力,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对不起,原谅我今天没办法嫁给你,请让我冷静一阵子再说好吗?”

陆奕榛匆匆忙忙跳上了下一辆沙滩车,开出好远,回头去看,碧海蓝天之间,柯浩然踽踽独行的背影,垂落在身畔的手捧花,逆光披在他的身上,那种寂寥,唯有舍尽全身珍宝只余一颗破碎铅心站在冬日北风中的快乐王子可以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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