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音(上)
有信认出她来,胃部忽然一阵痉挛,血腥的味道让他觉得眼眶发热。
匆忙赶到的警察忙着拉起警戒线时,她已经从黄线外擦身而过,十分轻巧的混入围观的人潮里。
那天,有信跟在她身后足足走过了四条街,甚至搭乘了一班有轨电车,直到最终在一间重庆面店里坐下来,她要了一碗鲜辣面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他在服务员走过来问他的时候要了同样一碗面,和她隔了两张桌子。
然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带钱。
“可以……借我一碗面钱么?”那是他鼓起勇气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吃着面头也不抬的将纸币放到桌子上,然后理所应当的,有信坐到了她对面。
“谢谢你那天救我。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死。”
刚刚面对的死亡仿佛还在脑海里留下巨大的冲击,说实话,他从没想象过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一具没有知觉的肉体,但坐在对面的女生仿佛对这件事儿相当习以为常,她吃掉最后一口面条,用手背揩掉唇角的油渍,然后十分利落的站起身来,“就算你真想死,也没那么简单。”
C
司空常去的那间酒吧开在小象街一间半地下室的仓库里,改装之后透着一股重金属摇滚乐的味道,锈色的灯光使那里看上去如同西部片里的布景,她喜欢靠近吧台尾端的高脚椅,坐在那里可以环视整间酒吧,常在那里出没的人多半是赌徒、酒鬼、惯偷、抢劫犯、流氓……他们身上凝缩着来自这城市所有角落的传说。
“一杯‘白熊’?”从吧台前走过时,服务生探身在她面前问道。
“不,今天给我苏打水吧。”
“车祸那组照片拍的真是精彩!”把苏打水端给她的时候,服务生啧啧叹道,“这城里大概也只有你们敢登那种东西。”
“三流报纸,当然肯于猎奇。”司空接过杯子,转身的时候,目光瞥见那单薄的身影。
是姜有信。
穿着蓝色衬衣的他正被拎住衣领,那身材壮硕的男人只消轻轻一推,他就向后跌出几步远。
真没用。司空想着眉心不自觉的微蹙了起来。
在一片低哄声中站起身的姜有信又重新走回去,一只手递到男人的女生面前,“我要带吟雪走。”
这一次,忽然爆发的笑声经久不息。
是跟在那男人身后两个身形猥琐的家伙。
“哇,在排舞台剧吗?”
“真不愧是曾经的男主演呀,这样的台词也说得出口。”
早已经鼻青脸肿的姜有信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话,只是低垂着眉眼,将目光落在那穿着百褶裙的女生身上,“吟雪,和我走。”
“要走你自己走……我们酒还没喝完。”女生说着身子后退一步,小臂从有信的指尖处划过,“姜有信,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你还当自己是……”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司空从高脚椅上站起来,“为了搏版面,闹这样的新闻,吟雪姑娘还真是卖力。报道是不是该这样写——姜木剧团的黄昏‘垂死’女主角身陷情感纠纷?”
“随你怎么说。”吟雪露出有些高傲的神情,一只手勾住男人的肩膀,“真扫兴,我们走。”
“吟雪——”姜有信想追上去,一只手却被司空用力攥住,他倒退几步,回过头有些气恼地看着她,她的目光仿佛始终那么冷冷淡淡的,有信很快败下阵来,任由她拖着自己的手向吧台的侧面走去。
那里有一间狭窄而拥挤的洗手间,带着难闻的尿液味道,早就模糊的一面镜子歪斜在洗手台上方。
有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青紫了一块,额头上带着磕破的血迹,一侧的唇角还带着前几天留下的伤疤。
他几乎不认识自己了。
有人在洗手间外面用力踹门,司空后背抵住门,径自挂上门锁,然后从肩上的背包侧兜里摸出半包香烟,那淡淡的烟草味道将有信拽回现实,他问司空要了一支烟,却因为根本不会抽被呛的几乎咳出眼泪来。
而司空始终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
“为什么?”
“……”
“你知道我很多事儿。”
“如果你留心,能在这里听到更多精彩的故事。”
“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
“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她爱这世界上很多东西,美貌、名气、站在舞台上的那份光鲜耀眼,惟独,她不爱他。
可内心里,有信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像你这样冷血的人,是根本不会明白的。”他冲口而出,又马上后悔起来,司空的手指僵在半空,发出轻轻一声“呵”。
“……对不起。”
司空拿烟的那只手抬起来压在他绒绒的短发上,反在身后的那只手打开了门锁,“你说得对。”
她微笑着。
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寂寞,有信后来想,那是他所见过,最寂寞的笑容。
D
姜有信十七岁之前,觉得整个世界就像剧团的舞台布景,五彩缤纷又喧嚣至极,而他站在那舞台中央,穿着蓝红相间的王子装或者银灰色的骑士裤,将那些深情款款的台词演绎无数遍也并不觉得不耐。
他始终记得,只有十岁的自己第一次登上那舞台,同吟雪一起扮演两个主角年幼时的对手戏,灯光和掌声将他们环绕其间,简直像一场梦。
父亲的突然去世令剧团整个陷入混乱中,也将他从那梦中拖醒,是在那时候,大岛在剧团里取得了绝对的地位,而原本身为继承人的他却被完全冷落和孤立起来,忽然间,那些他曾经熟悉的人全部变得陌生了。
甚至……是吟雪。
“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脑海里回响起那天在酒吧里吟雪讥诮的言语。
那一瞬,有信觉得很好笑,他一只手搭在拖把上面,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可是笑着笑着,一滴泪滑下来,滚落腮边。
“喂!这边还要清一下,一会儿要进场了。”有人站在舞台后面那一排座位旁招呼他,他抬起一只手匆忙揩掉泪痕,拎着拖布和水桶走过去,那时候,吟雪和大岛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舞台后面嬉笑着对一句俗烂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