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音(上)

F

正是天将亮的时候。

微光在海的那一边探出头来,冷风攀过他们脊背,有信打了个寒战,双脚陷进有些松软的沙滩里,司空脱掉鞋子,慢慢朝海水漫过的冰冷沙地走去,直到小腿整个淹没,才终于停下来。

有信紧跟在她身后,浸在海水里的双腿出乎意料的感觉到温暖。

那天夜里,睡在司空那间半地下室房间的地板上,他梦见了幼年时同父亲和吟雪一同去海边的情境, 正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海滩上的人比他们想象中更多,他们穿着儿童泳衣,手牵着手从沙滩上穿过,有人喊住他们,要拿相机给他们拍照,吟雪笑得一脸灿烂,他却后退着几乎躲到吟雪身后。

“哟!弟弟害羞了。”

他一转身,拖着吟雪的手跑开了,梦和回忆交错重叠,那片挤满了人的海滩仿佛没有尽头般。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

他睁开有些惺忪的睡眼从毯子上坐起来,看到司空侧着身子一边穿外套,一边对着手机讲话,“是,我现在赶过去,二十分钟……没问题。”

“你要去哪儿?”

“矢古。”司空拉开木门,望一眼厨房,“冰箱里还有些面,你饿了的话自己煮。”

“我和你一起去。”有信唐突地说完,又低声补充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做。”

“你不适合……”

“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害怕自己留在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害怕寂寞,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竭力想要抓住身边的什么。

从司空住的地方到矢古,是一段并不算近的路程,她骑机车载有信走那些看起来渺无人烟的小路,只用了十九分二十三秒,然后她停下车子,将它藏在一幢烂尾楼的背面,那整个区几乎都是烂尾楼,有信一颗心悬起来,有点儿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她像一只猫那样灵巧,翻越坍圮的石墙,停在碎掉一半玻璃的大厅前。

地上躺着的几个人发出呻吟般的声响,其中一个额头上满是鲜血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喂!”司空再向前走时,有信拖住她的一只手。

“是帮派火并。这种场面很难拍到。”她说着若无其事地从背包里拿出相机,不带任何感情的将那画面拍摄下来。

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在回廊处响起,司空很快闪进大厅靠后的石柱后面,一只野猫从那里窜过,十分警惕地望了他们一眼。

“别出声。”司空伸手捂住有信的嘴。

刚才走掉的人似乎又回来了,看样子还带了新的人手,嘈杂声在有些空旷的地方震出低微回响,有信后背抵着冰冷的大理石面,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司空。

殴打的声音伴随着越来越低微的惨叫,有信狂跳的心忽然慢慢镇定了下来,而司空始终保持着淡然的神色,甚至调整相机的角度拍下其中的一些镜头。

“干掉他们。”一个相当冰冷的声音说。

“但是……”

“该让那边的人知道我们也不是吃素的了……”

等到所有声音都消失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沉睡了起来,背光的大楼里显得格外阴森,司空走过去,将最后的一幕画面拍下来,然后站起身来招呼有些发怔的有信。

“他们……死了么?”

“嗯。”司空收好相机,推开旋转门从那里走出去,“找个公共电话亭报警吧。”

那个老式的投币电话亭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报刊亭,司空在那儿买了两瓶微冰的可乐,塞了一瓶到有信的手里。

他已经从最初的诧异中回过神来,那一瞬,他很想知道,面前这个看上去只比他大两三岁的女生在过的究竟是种怎样的生活。

比起他曾经出演过的剧目,她的人生仿佛要戏剧很多。

G

司空工作的那间报社小得可怜,算上总编和她也只有六个员工,她有一多半的时间在外面跑现场,只有值夜班的时候会留在报社里,这天因为要把现场照片送回去,她带有信一起回了报社。

只有两间办公室的报社开在大同路上,老旧的楼房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乌青色的墙上贴满了斑驳的小广告,在那些小广告中间,依稀可以辨认出二楼悬空的“桐城奇闻报”几个油漆大字。

楼梯的角落里堆着味道难闻的垃圾,有信跟在司空身后走上楼,听到楼上传来的嘈杂声,报社的门虚掩着,司空伸手推开,见到主编同一个男人滚在地上,另外三个人将报社里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在班的两个同事抖抖索索地站在墙角。

“打电话叫人来!”主编踹着那男人的膝盖朝司空吼。

但她来不及转身就被人拖住。

“是你拍的那些照片吧?”

司空沉默着,甚至没有挣扎。

“把死者的惨状公之于众博取眼球也就罢了,还写出那样胡编乱造的文章来!”身材壮硕的男人伸手夺过司空手里的相机,带着玩味的神情摆弄起来。

找到报社来闹事儿的人不算少,多半是为了要钱,脑袋被摁在地板上的主编斜着眼睛在心里盘算着缓兵之计,“说吧,你们要多少钱?”

“真是个畜生呀。”挥起一拳稳稳砸在他的右脸上,主编的气焰一下被打散了,“来,让他们见识见识。”

两个人走过去架起主编的胳膊,将他整个摁在墙上,又飞起一脚猛地踹在他的肚子上,他“哇”一声,嘴里吐出红色的沫沫。

那些人并不是被拍下来的死者家属,不过是来黑吃黑的混蛋,会拼命折磨他们直到拿到自己想要的那笔数目,司空很快反应过来,她慢慢后退着,用一只脚将门抵开一点儿,压低声音对有信说,“走!”

“我……”

“快走!”

“不。”后背早就渗出一层冷汗的有信一步向前,胳膊碰到她的肩膀,那一瞬,有信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在某一段同司空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连接,仿佛还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认识她了。

“喂,别忘了这个。”一只手拎过司空,推搡着将她丢到主编身旁,有信绷直了后背,看到司空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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