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空蒙

但奇迹往往只有一次。

右后脑轻微的震荡给视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她的色觉感应受到了影响,再也不可能捕捉到微妙的色彩变化——对一个画家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

“我来还你的雨伞,前台非要先给你打电话确认才行,但是电话始终打不通,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在她面前提到“意外”两个字是极其不明智的。唐方如把随身携带的相机包小心地放在桌上,打量着四周,想要换个话题,目光扫到窗外明媚的阳光,“今天天气真好。”

那个女孩却对他说的每个字置若罔闻,只淡淡地问道,“你看得到吗?那条河。”

第二天。

唐方如看到了一条金色的河。

没有一丝波澜的河面上荡漾着金色的夺目光泽,像是一条阳光铺成的路,通向未知的美丽彼岸——但如果不是陆薇的提醒,他一定不会注意到。

他是个不称职的摄影师。

想到这里,刚刚一闪而过的惊喜被沮丧替代。

“很漂亮的一条河,我从没见过……”

“它是什么颜色的?”

“它是——“唐方如预言又止,“啊,怎么形容呢?我看不清,太远了。”

他注意到陆薇稍舒展的眉头,他相信自己的答案是对的。

“我说,不如我们去看看怎么样?从这里走,至多只要二十分钟。”

那正巧是唐方如任职的出版社的方向,在天水西路上,他是那家报社的图片记者,专门负责拍照。这本该是他擅长的工作,但他却始终不得要领。他不喜欢拍伪装的悲伤、虚伪的笑容,也不喜欢拍演唱会上场面恢弘——这使得他的上司总是很难给他安排合适的工作。

对于唐方如来说,真正的摄影师应当举着沉重的光学相机,静静地守候在一处,等待一个转瞬即逝的别样风景。

就像此时此刻,守候在陆薇身边的他一样。

微风从河面上吹过,悄悄掀起她淡绿色的裙摆,少女惊讶地回眸,长发飘散之间带着青春的芬芳气息。

唐方如连续按动快门,瞬间即成永恒。

“我从不知道这条河会是这样宽,每个波纹都不一样。”

唐方如小心地收起相机,“你是画家,你可以把它画下来。”

陆薇的肩膀开始轻轻地颤抖,她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从我的眼睛里看不到真实的色彩,水波是祖母绿色的,漩涡带着灰蓝色的光泽,阳光洒在河面上反射出浅粉色的波光——我知道那本该是金色的。”

“啊,只听你说说,都觉得很美。”

“但那不是真的。”

唐方如一怔,随即展开笑容,“我从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陆薇是个现实派艺术家。“

“不要说得好像你很懂艺术,你知道什么是现实派吗?你只不过……”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陆薇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

“不,不,你说得对。”唐方如默默地从她身边走开,“我不懂艺术,我连一个正经的摄影师都算不上。”

3.

第三天。

陆薇看到了蓝色的大树。

它在一处平坦的河岸上孤单地生长,有着黑色的树干和舒展的深蓝色树冠,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并不让人觉得烦躁,反倒衬托出那棵大树的生机勃勃。

这种聒噪又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偶遇的人,他不合时宜的出现总能扰乱她平静的思绪,但是……

“陆薇?你是陆薇吧?”

陆薇缓缓回过头,说话的是一对陌生的男女。

“能给我签个名吗?”

“啊,我也要,可以合影留念吗?”

“陆薇,是陆薇!”

聚拢的人群越来越多,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她开口想说拒绝的话,却只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

“对,对不起,我……”

“不行吗?只签个名也不可以吗?”

“啊,真扫兴,杂志上不是说她平易近人的吗?“

“又不是什么大明星,有什么了不起?”

“陆薇是谁?演过哪个电视剧?”

嘈杂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几乎就要将耳膜震碎,陆薇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想要怒吼,她想要发泄,她想大声地告诉他们,停止,不是这样的,反正……

反正,我再也不会画画了。

“她就是那个前阵子重伤昏迷的画家吗?”

“听说以后再不能画画了,真可怜……”

“陆薇,你的眼睛已经瞎了吗?”

这句话像是个魔咒,让她眼前的世界瞬间绝望,化成了墨色无法分辨。

“喂,你们这样说一个姑娘,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那个声音却像是一道光,冲破了墨色的黑暗,来到她的眼前——是那个人。

陆薇忽然意识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还没记住。

“你是哪儿来的,管什么闲事!”

“她的事我就要管!”

她看到那个她不知道名字的人挽起衣袖,攥紧了拳头,未及出拳就被打翻在地。

——我叫唐方如。

那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

第三天。

唐方如看到了红色的大树。

它有着超过百年的树龄,比唐方如的爷爷还要年长几岁。它原本有着棕黄色的干枯树干,树冠宽阔,是健康的墨绿色。但此时,唐方如觉得额角疼得发烫,血液像是鲜红的幕布从视线上方缓缓降下,遮盖了一切。

是出了什么状况吗?好像有谁用砖块砸了他的头,下手可真不知轻重,说不定,说不定……

“说不定会伤到眼睛吧?他是个摄影师,他还要拍很多很漂亮的照片,他绝不能没有眼睛,他不能像,像我一样……”

这是谁的声音?带着哭泣的腔调,让人心生怜悯。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种痛苦,再也不能画画了,就像是生命被剥夺了一样——如果不能画画,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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