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空蒙
她在画布上涂抹黑白线条的麦田,一望无际,天空中水蓝色的云朵之间藏着闪亮的星星。
天空和大地之间是一片空白。
“那是什么?”唐方如问她。
她说,“那是梦,天空和大地相接的地方,就是梦。”
她的梦还是一片空白。
“陆薇,你有令人羡慕的天赋,成为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在任何比赛里都出类拔萃——你说得对,你曾经生活在梦里,那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是许多人的。”唐方如摆弄着手里的老式相机,对着墙面上的光影轻轻按动快门,“我的梦就是这部相机——如你所见,它已经老了。”
唐方如的手机忽然响起急促的节奏,他脸色一变,歉意地走出房门。
这是十二点钟,窗外的太阳升上了一天当中最高的角度,陆薇攥着沾满颜料的画笔,眼睛却始终停在那部装在保护套里的旧相机上面。
那是一个梦,是的,那是幽长的梦境,她一次又一次地醒来,却始终不知归处。
直到,她遇到了这个人。
他叫唐方如,他不止一次地帮她从困境中逃离,他像是一根温柔的针,将她从绝望中刺醒。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缘故,陆薇忽然很想看看他的梦。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那个黑色的小保护套,却看到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就卡在角落的位置。
第五天。
唐方如看到了苍白色的黎明。
勉强睁着半睡半醒的眼睛从住处走出来的时候,只一抬头,就看到了远处山峦起伏之间苍白色的天空。
就像他的心一样苍白。
手上拎着的是连夜找来的颜料和画布,他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这些颜色能够涂在他的心上,涂在他的梦里,该有多好。
但那不可能。
相机还在肩膀上挎着,他知道,只要把里面的东西交给报社的人,他就能够重新谋得一份收入更加丰厚的差事——他将成为真正的记者,再也不用背着相机去拍那些无聊的照片。
同样的,他也不可能成为摄影师了。
想想几天前和陆薇相遇的时候,想起毫不犹豫地称自己为摄影师的时候,他只觉得可笑又悲哀。
陆薇是天生的艺术家,她对画面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和感应力,她认真绘画的样子定格在镜头中,简直就是最美不过的风景。
但这道风景,他大概再也看不到了。
“再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明天我就会把你要的全部都交给你。”
电话里的对方显然有些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催促,“陆薇的专访这一期一定要出,我们讲好的,如果你能拿到关于陆薇的第一手资料,我就把专访记者的位置留给你。”
“我……”
一瞬间的犹豫,如同错觉。
“好,就明天,我等着。”
唐方如把手机装回衣袋,用力地揉了揉头发——他的面前有一条线,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觉得自己少年时的梦想仿佛已经和此刻的陆薇联结在一处,他想看到她重新振作,他想看到她再拿起画笔,他想看到她的画作摆在美术馆最显眼的展台上。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6.
第六天。
陆薇看到了胡桃木色的画架。
它就倒在房间正中,上面的画布被残忍地撕碎,碎片同各色的颜料一同散落在地板上——这一切都在提醒她前一天发生了什么。
陆薇甚至后悔打开了那叠纸片。
那张简单的16开白纸上记录了他们从相遇到如今这段段暂时光中的点点滴滴。第一行方正的字迹写着:我在第一医院的门口徘徊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等到了陆薇,随后,在同事的配合下那场戏演得很精彩,左眼上的伤口现在还在疼。
随后的段落中,他记录了她的病情,写道她提过的关于那起事故的片段;他描述了她的过往,从一个艺术系学生到大奖获得者的历程;他甚至记下了她关于梦的叙述,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失落,都在这张纸片上展露无遗。
她像是一个赤裸身体的婴儿,被摆在展柜里任人参观。
在最后一行,他写道:陆薇终于又开始画画了。
是的,她终于又开始画画了,她曾经以为这是他给与她的温暖的力量,但到头来却发现这是个肮脏的骗局,他所做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一点点地套取关于她的一切——他比那些记者更加残忍。
这短暂的时光里,他已经掏空了她的一切。
C’est tout.
她说,用一种他并不理解的语言。
这就是全部了,她说,关于我的全部,全部的喜乐,全部的哀伤,全部的光阴,全部的经历——甚至全部的信任。
他有精湛的技巧,甚至没有一句花言巧语,他悄悄地织成了一张网——温暖的网,没人能逃得掉。陆薇想到这里,双手死死地捂住疲惫的双眼,有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的手心缓缓流淌,经过她的脸颊,经过她的脖颈。
那样的温度,就像眼泪,就像血液,就像生命。
酒店客房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随后门铃声响起来了,那声音一声一声愈发急促,她听到服务生焦急的喊声,门被重物撞击的声音……
门开了。
第六天。
唐方如看到了卡其色的画架。
它孤零零的躺在地板上,无声无息,颓废的色彩仿佛同死亡类似——那一刻,他的心狠狠地抽痛,恐惧的情绪控制了他的每一块肌肉。
陆薇。
他在心里呼喊着这个名字,却不敢用眼睛寻找——他太害怕,他怕知道一切与她有关的不幸的消息。
“陆小姐,抱歉,因为您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门铃也……”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抱歉。”
她的声音一如初见那天,平淡清冷,没有半点多余的情愫。唐方如缓步走近那个画架,小心地把它重新撑起来,只是那些被撕烂的画布,再也不可能重新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