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喉巷

煤气早就被掐断了,水电不知道何时会来何时会停,这种生活她习以为常。

从她记事的那天起,母亲的嗓音便沙哑而阴郁。去幼儿园接送她的时候,母亲总是尽量避免与别人交谈,以至于很多家长都相当纳闷:这个面貌姣好的女性为何如此孤僻?

母亲的孤僻同样体现在家人身上,除了在五岁那年,母亲一时兴起地给她买了个蝴蝶发卡,再也没有赐予她任何礼物。

她把发卡从头上取下,昔日鲜红的塑料壳被紫外线晒成了白色,美丽的蝴蝶变成了平庸的蛾子,她依然宝贵如初。

那时她不了解母亲的苦衷,没来由地感到一种自卑。在一个小朋友好奇地问她的妈妈是不是哑巴时,她爆发了。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住那个多嘴多舌的小家伙,咬破了他的胳膊。

母亲狼狈地不停道歉,回家后破天荒地狠揍了她一顿。

“你和你爸爸一样自私,自私透顶!我叫你们自私!”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

母亲究竟为何愤怒,这个疑问贯穿了她的童年。两个在邻居面前感情融洽的人,回家关上门后冷淡如路人。

答案的揭晓是在母亲死前的一年,那天是母亲的生日,父亲买了个蛋糕,做了很多菜。她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满心期待这能够成为父母和好的契机。

她失望了,不仅失望而且充满恐惧。母亲回家后看到满桌的饭菜,疾步走过去掀翻了桌子,对父亲咆哮起来:“你说,你在我生病时做了什么手脚?”

“你疯了?”

“你故意拖着不送我去医院,毁了我的嗓子,怕我成名了抛弃你,是不是?”

“胡说八道!你从哪里听到的谣言?”

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屋子里杂物横飞,她哇哇大哭,无人理睬。从那以后,母亲的怒火成了家常便饭,父亲任凭母亲拳打脚踢也一声不吭,仿佛默认了母亲的指控。

她多么希望父亲怒吼着否定,可父亲瑟缩的表现让她从骨髓里感到寒冷。父亲被流浪汉殴打后,母亲轻蔑地瞥了眼躺在床上呻吟的丈夫,冷冷地说:“别指望我带你去医院。”

矛盾的是,父母在家中打得不可开交,面对邻居却在掩耳盗铃般地尽力掩饰。她不止一次地见到邻居们面对父母的背影,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就连小伙伴们也开始疏远和排斥她。

她怨恨父亲,又同情他,这种同情一直维持到父亲对警察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为止。他承认得那么义无反顾,完全没有想到年幼的女儿趴在窗口,泣不成声。

眼泪流出的不仅是哀伤,更多的是心里的热量。从此她的心冷了,死了。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自私而懦弱的父亲?!)

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很有节奏,傅蝶低声问:“谁?”

“是我,钱医生。”

“有什么事?”

“想和你谈谈我的新发现,拜托,开门吧,外面太冷了。”

傅蝶推开门,老头儿拎着皮包笔直地站在浓黑的夜色里,白发被风蹂躏得像个鸟窝,鼻尖和眼睛红红的,他揉揉鼻子,苦笑了一下:“能让我进屋么?”

她侧身让开一条路:“我可没钱支付你的出诊费用。”

老头儿找了张椅子坐下,“我是来给你讲故事听的。”

“什么故事让你如此迫不及待?”

“一个年轻的电工整天担心自己触电身亡,工作时总是异常小心。有一次他不慎触碰到了高压线,当场死亡。后来人们发现那根高压线根本没有通电,但这个电工的皮肤却出现了明显的电流灼伤。”

“你觉得我在割喉巷活到现在而没有夭折是个奇迹?”

“我是想谈谈你脑子里的那个坏点。”

傅蝶皱起眉毛,她觉得医生有个通病,对那些无关痛痒的病症穷追不舍,却对很多重症束手无策。

“我觉得没必要,我现在活得好端端的。”她冷淡地说。

“外在越丰富多彩,实质愈恒久不变。”钱一夫喟叹道,“每个人都有坏点,我也不例外。”

“你该不会是发现自己的脑波有了异常,跑来和我切磋病情的吧?”她讥讽地问。

“事情得从你的母亲谈起。”钱一夫无动于衷,“她应该就是坏点的第一个受害者。”

“请你不要用这种总结报告式的语气谈论我母亲。”

“在她去世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别随意猜测。”

“她是个优秀的歌手,肯定非常珍惜自己的嗓子。我知道她后来因为生病被迫放弃了演唱事业,不过恕我直言,这应该还没有严重到使她精神受到重创的地步,我打听了一下知情人,在她转行后不久和你父亲结婚时,看上去相当幸福。”

傅蝶深深地吸了口气:“你彻底毁了我对你的那一点尊重。”

“和你的生命相比,无足轻重。”

“我的生命并不比母亲的尊严和隐私更重要。”她推开门,“出去。”

钱一夫拎起皮包,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在你撕了它之前不妨看一遍,另外,有空时你可以去和平大街的那条小巷故地重游,或许那里可能发生……一些变化。”

钱一夫离开后的三天,傅蝶一直呆在家里。

她蜷缩在窗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虫蛹。

(我从未蜕变成彩蝶,充其量不过是个沉溺于往事的毛虫。骄傲冷漠的外壳虽然坚硬,但只要触碰到结丝之处,便会一触即溃。)

钱一夫留下的那封信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匆匆而就——

“我在年轻时写过一篇论文,认为人类在出生时身体便有了或明或暗的缺陷,这种缺陷会导致疾病甚至死亡。我的论断遭到老师无情的嘲笑,如今回想,认为他冥顽不化和嫉贤妒能确实有些偏激,是我的理论本身具有不完全之处。”

“我将这种先天性的缺陷称之为坏点,坏点理论的局限性在于,它适用于体质虚弱或者先天性疾病,却无法解释急性肉体崩溃。”

“这个谜困惑了我大半个人生,在遇到你之后,我仿佛找到了解答真相的钥匙。”

“为了避免给你带来困扰,我没有对你实话实说:你的脑波是典型的坏点行将发作的前兆。很惭愧,虽然是我创立的这个理论,但我对你身体坏点的恶化时间一无所知。”

“纵然我能从容地解释出谁是因为坏点爆发身亡,但没有实际意义的理论本质上等于废话,。对我来说,这种马后炮式的解释与耻辱无异。”

“这几天发生的事件让我豁然开朗,人的坏点不仅存在与肉体,而且存在于精神。二者的区别在于,肉体上的坏点是先天形成的,而精神上的坏点则是后天形成的。”

“倘若这两个坏点重合到一起,那种瞬发的破坏力足以摧毁生命。以你的母亲为例,根据她的验尸报告,她咽喉处的肌肉组织在死亡前即出于异常脆弱的状态,被钉子划过,造成了法医难以理解的创口。”

“至于你的那五个同学,还有死在饭店里的那个女人,同样也是由坏点造成的死亡。呕吐时喉部紧缩,破坏了本已脆弱的肌肉,饭店里的女人则是在做汤时灯枯油尽。对坏点理论闻所未闻的法医,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不足为奇。”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人精神上的坏点是如何形成的?”

“我的心中似乎有了答案,但至多只能称之为猜想。真正的答案只有你父亲和你知道。”

(他在暗示什么?我讨厌别人把我和父亲相提并论。)

她掀开被子爬起来,犹豫是不是该去和平大街上的那条小巷,电话刺耳地响起来。

“小蝶,我刚从公安局出来,很快就到家。”父亲的声音疲惫而沉郁。

“我正要出门,家里没什么吃的了,你在路上买一些吧。”她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匆匆离去。

头天傍晚的雷阵雨过后,春季已经被夏季赶下了舞台,正午的阳光强烈而灼热。她锁上房门,有点恍然地端详着这条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巷。在她的记忆里,很久没有见到割喉巷如此坦白豁亮的景色。

巷道两边的楼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破败,但平素阴森的气氛一扫而光。割喉巷像一个整年躲藏在屋子里的怪异老人,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中,人们注意到的只是他的衰老与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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