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喉巷
父亲当年以母亲死亡的真相不明为由拒绝搬走,他声称在这里才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难道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压抑就是母亲的气息?
割喉巷里弥漫着一种让自己不安的古怪感觉。这种感觉与一个久经岁月侵蚀的古代铜器被擦得闪闪发亮相似,荒诞之余,还散发出一种灵魂精华消逝的空虚。
这样的小巷不再是她居住的割喉巷,虽然傅蝶讨厌它,可是无法忘却它。
她逃也似地赶上了公共汽车,汽车慢吞吞地哼哼着,她焦灼地对搓双掌,到达和平大街时,掌心已被搓得快脱了皮。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跳得很激烈,这种久违的慌张在她走到夜来香饭店坐在的那条小巷时达到了顶峰。巷口的条幅还在,巷子里的嘈杂还在,她口干舌燥,全身微微颤抖。
她平定一下心绪,鼓足勇气走进小巷,突然找到了答案。
上次来时在巷口玩耍的孩子不见了,那两个老太婆还在,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声音不大不小地闲聊。注意到她的出现,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停止了交谈。
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打了个趔趄,一阵头晕目眩。揉了揉眼睛,视线有点模糊,就在这朦胧中,她看到了一股不祥的黑气弥漫在空气中。
(没错,这正是割喉巷应有的气氛!)
十
“那家饭店算是彻底完了,出了那么恶心的人命案子。”
“可不是嘛,一想到以前我还在那里吃过东西,就犯恶心。那个老板娘死得是真惨,平常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想不到说死就死了。”
“哎,你觉得是谁杀了她?”
“她丈夫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店里就剩下个伙计,还能是谁?”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和老板娘关系不正常。”
“我也看出来了,不过警察怎么把他带走没两天就放回来了?”
“可能是觉得他有同伙,暗中肯定派人监视他了。”
“嗯,对,可得离他远点。像这样人在这里住一天,咱们就得提心吊胆一天,哎……”
(就是这种谈话,母亲死的时候我听到的就是这种谈话!)
傅蝶茫然地挪动脚步,母亲死去那天,围观的邻居的言语逐渐变得清晰。他们猜测,感慨,七嘴八舌地总结出一个结论:是母亲主动招惹了那个流浪汉才会被杀。
“招惹”,简单的两个字背后居然可以蕴藏那么多的暧昧!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夜来香饭店的门前,心中生出的怜悯之情促使她伸手敲响了门。
“饭店关门了……”年轻的伙计神色憔悴,话说到半截停在了嘴里,他认出了傅蝶,“……是你?”
“是我。”傅蝶轻声说,“我来看看……你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谢谢,没什么。”伙计双眼布满血丝,“饭店生意不好,老板欠了我大半年的工资,我身无分文,不然也不会留在这晦气的地方。警察说会通知老板,尽快解决我的问题,凑够路费我马上回老家。哎……本来想赚点钱给我妈妈治病,结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垂下眼皮:“嗯……你想开点……那我走了。”
折身返回,巷口的两个老太婆赶紧缩回伸长的脑袋,装作若无其事。傅蝶厌恶地加快脚步经过她们身边。看到傅蝶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两人又开始了议论。
“我想起来了,这个小姑娘在那天来过!”
“我也想起来了……她是那个伙计的同伙?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你是不知道,这些……”
充满兴奋的议论戛然而止,两个老太婆的脸色变得惨白。她们发现应该已经走远的傅蝶站在巷口,阴冷的凝视着她们,伸出大拇指,恶狠狠地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真痛快,要是当年也能对那些邻居做出这个动作就更痛快了……当年?)
浮现在她嘴角的微笑瞬间冻结。
她逃也似地跳上公共汽车,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紧闭双眼,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我不想再看到那条小巷,我不想!)
时间流逝了很久很久,她睁开眼,巷口的横幅在眼前缓缓而过。黑色的气息更浓了,比比母亲葬身的菜窖更黑,比割喉巷的午夜更浓。
下车后走到土堆的顶端,她对割喉巷的轮廓眺望了很久。这条噬咬她心灵多年的毒蛇如今变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死蛇,在西斜的太阳下,丑陋的皮肤掩盖下的最后第一冷血也将灰飞烟灭。
她低沉的心情逐渐变得开朗,轻快地走下土堆,心中打定了主意:明天她要回到学校继续读书,参加高考,不管同学和老师的用怎样的眼神看待自己,她都有足够的勇气坦然接受。为了永远告别童年时的梦魇,一切困境都可以用甘之若饴的心情面对。
走到家门前,傅蝶整肃了笑容,父亲很可能已经回来了,她不希望节外生枝。
门果然没有锁,她推开门,嘴唇哆嗦了一下。
人的一生中总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尴尬,其中堪称痛苦的便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最不想见到的人。
钱一夫坐在客厅的桌子前,正在阅读手中的书籍,听到门响,他扭头对傅蝶露出慈祥的笑容:
“我等了你很久。”
十一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你父亲在家,我拜托他出去回避一下……你去了和平大街?”
“是的,而且看到了你希望我看到的东西。”
“你看到了什么?”
“自以为是。它就像一根马刺,轻描淡写地朝马屁股上来那么一下,谣言的野马就会疯狂地奔跑,将人性和尊严践踏得支离破碎。”傅蝶无力地坐在床边,自言自语似地说,“多么荒诞而老套的情节。”
“道德的存在意义即在于此。”钱一夫放下书。
“道德?如果我家的邻居们对这两个字稍有敬畏之情,便不会那么肆意妄为。”傅蝶咬牙切齿,“他们欺软怕硬,刻薄势利,他们只在意自己能得到或是会失去什么。”
“人性中总有阴暗的一面,我们必须学会宽容。”钱一夫走到她的身边,“你对父亲的心结造成了精神上的坏点,这些年猜忌的生活导致了你的脑波愈发异常。其实这些都是可悲的误会。”
“误会?”
“你的父亲并没有故意延误带你母亲去医院。我看了你母亲的病例,那种化脓性声带炎初期很难察觉,病症发作时很凶猛,经常对患者的声带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我知道。”
“你知道?”这个回答让钱一夫很意外。
“母亲向来视自己的嗓子为生命,假如感觉到异常,任何人也阻止不了她去医院检查。”傅蝶低下头,“她后来那么歇斯底里,我想正符合了你那个理论,嗓子坏了这件事造成了她精神上的阴影,而父亲故意拖延她治病的谣言使这种阴影变成了坏点。母亲不是个合群的人,她看不起邻居,邻居也不喜欢她,编造出这种谣言故意刺激她……我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你这个推测很有可能,她内心始终无法接受嗓子毁了的现实,谣言造成的精神压力让她喉咙附近的肌肉逐渐坏死,和那个被吓死的电工是同样的原理。”
“真正让我痛恨的是,父亲竟然一直保持着沉默。”她的鼻子有些发酸,“对性格强势的母亲解释起来的确很难,但他居然连尝试的机会都放弃了。”
“你认为是他间接害死了你母亲?”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傅蝶黯然道,“其实你是想让我明白,是我间接害死了那五个同学。”
钱一夫怔住,久久没有开口。
“我承认在水里放了安眠药,这种压力真的会导致他们暴死吗?即便他们的父母是谣言的主要制造和传播者,那也与他们无关吧?”
“那个……”钱一夫欲言又止,“……好吧,我告诉你,那个开车撞你的饭店老板在得知妻子暴死后精神崩溃,说出了真相。其实当年你母亲并不是被二氧化碳熏得晕眩失足,而是在驱赶趴在你家后院墙上窥探的那五个孩子时,不慎坠入菜窖身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