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喉巷

“那么你是来找我签署遗体捐赠协议的?”

钱医生的忍耐力傅远山强得多:“通过某些渠道,我弄到了你那五个死去的同学的脑部切片,他们的大脑拥有同样的变异点,可惜他们已经死了,我没办法测试他们的脑波是不是和你的一样。”

“好奇妙,就像午夜凶铃的诅咒。”

“我只是想告诉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找出这种状况的起因。”医生语气郑重,“顺便说一句,我没想到你居然也喜欢恐怖小说。”

“吸引我的并不仅局限于经典名著,譬如我正在读的这本流行小说。”

“写得很好?”

“很烂,烂得比恐怖小说更适合吓人。我也顺便说一句,死去的那五个家伙,碰巧都是我家以前邻居的孩子。”

“太巧了,巧得像三流恐怖小说的开头。”钱医生意味深长地说。

傅远山疲惫地走进屋子,倒头躺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他感觉整栋房屋宛如风雨飘摇中的小舟,随时可能散架。

低烧终于演变成了高烧,讽刺的是,这与事态变化的轨迹如出一辙。

(我是个平庸的父亲,从没有逼迫女儿违背她的意愿。我的希望是在临终前,她所过的生活可以让我安心地合上双眼,假如她能每年记得为我扫墓,那再好不过。)

他没有拉上窗帘,漆黑的夜色才是最好的遮蔽。呼啸的风声钻进他迷乱的梦中,将他从虚幻的台阶上吹落,坠入无尽的深渊。他双腿猛地一蹬,醒了过来。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几乎每个人都被这种坠落惊醒。很正常,再正常不过,要是临终者有足够的力气,他在短期的瞬间所应该做的动作必然是双腿一蹬。

可是他在梦中坠落的时间越来越久,以前还能看到地面,如今只有永恒的黑暗。

他想到了女儿的那几个同学。他勉强能回忆起他们小时候的模样,三男两女,常常坐在巷口的水泥台上折叠纸飞机,要么就是玩些别的花样,傅蝶偶尔也会参与其中。每当大人打算赶走他们,腾空地方打扑克,他们则一哄而上,拼命捍卫自己的地盘。

自从那个流浪汉来到之后,一切都变了。脸上厚厚的污渍掩盖不住凶恶的面孔,大多数的时间,他总是躺在水泥台上享受阳光的沐浴,等到了家家开火做饭的时候,他就逐户敲门,摆出一副令人生厌的姿态要求施舍。即使最乐善好施的人也不愿把自己的食物送给一个傲慢的家伙,但现实往往与理论相反:他吃得心满意足,膘肥体壮。

半个月后,傅远山知道了答案。那天早晨他出门上班,惊愕地注意到窗台下用红砖和石棉瓦砌成的煤棚被拆得七零八落,那个流浪汉坐在旁边惬意地吹着口哨。

他走过去质问,流浪汉用拳头回答,接下来的厮打过程已经模糊不堪,直到他被几个邻居拉开后大脑才重新恢复记忆。

“这家伙有案底,从外地跑来避难的,千万别招惹他。”

简单明了的劝阻,足以解释大多数疑问。事后流浪汉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加深了街坊邻居对他的畏惧感,他们自我解嘲互相议论:“算了,就当养了一条看门狗,没准能吓走溜门撬锁的小偷。”

傅远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听到窗外暴雨将至前稀疏而沉重的雨点声,就像那天晚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巷子的正中,而身边的电线杆上倒挂着一个人。嚣张而冷漠的流浪汉在他死后终于学会了笑,他大张着嘴,脖子上的伤口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目了然,鲜血吧嗒吧嗒,滴落在地,吧嗒吧嗒,听起来真痛快。

他爬起身斜靠在窗口,那条电线杆还在,它的身影在闪电中忽隐忽现。

(你这狼心狗肺的无赖,从杀害我妻子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你的结局。)

面对警察的询问,他非常痛快地承认是自己杀死的流浪汉。他被戴上手铐带走,五天后重获自由。邻居们用奇怪而复杂的眼神迎接他,女儿的眼神中则多了些恨意。

“爸爸,你为什么骗我?”

第一次他被流浪汉殴打后,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告诉女儿他去教训了那个流浪汉一顿,没想到迅速流传开的真相让他颜面扫地。而这一次,自己这种看上去滑稽到可怜的举动,又该如何得到女儿的宽恕?

他开始后悔不该在医院不该打女儿,那是女儿对他的报复。面对一个无力保护她和母亲的父亲,一个抛下她伪装好汉的父亲,这种报复无可指责。

“被害人除了咽喉的那道伤口外,全身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任何被麻醉或者中毒的迹象。你说是你杀了他,那么你解释一下,是如何把他的咽喉割得那么深,同时没有遭遇任何反抗的?”警察边质问边用讥讽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瘦弱的身躯。

“我的刀很快,一下子就切断了他的喉咙……”

“够了!你连凶器都说的驴唇不对马嘴,还敢坚称自己是凶手?”警察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这样做等于误导我们的办案方向,是违反法律的行为!”

傅远山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缩成一团,回想起警察的眼神,全身的皮肤刺痛得更加厉害,那种混合着不屑与气恼的目光,与女儿的何其相似。

暴雨终于瓢泼而至,闪电再次照亮了割喉巷,那根电线杆上赫然多出了一个倒吊的人,雨点的齐鸣彻底掩盖住了血滴的独奏。

钱一夫的心情很糟糕,他竭力不让负面情绪被别人察觉。

在这个省份,甚至全国,大部分医生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肃然起敬。很多人认为他天生是悬壶济世的奇才。

(我从来都和奇才这两个字无缘,无非是比别人多了点勤奋和设身处地的思维。)

他靠在扶手椅上,扫视着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心里空得发慌。比起这个很多人无比羡慕的位置,他宁愿钻进狭窄喧闹的急诊室,紧张安静的手术室,就连条件简陋的乡村医院也比端坐在这里,成为一个镇院之宝有意义得多。

他很庆幸自己在百无聊赖时钻到普通门诊去转悠了,否则便会和她失之交臂。前所未见的症状总能给他带来无比的兴奋,解决后会感受到无上的满足,但是过程常常充满焦躁。

焦躁的根源并不全在于傅蝶,死去的那五个孩子让他有种举不起放不下的患得患失。他对报纸上大肆渲染的死亡事件稍微有点好奇,于是打电话问了问公安局的老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热情地邀请他去面谈,然后用一大堆溢美之辞逼他分担了这个难题。

何止是难题,简直就是见鬼,那个老狐狸。他恨恨地想。

警察把五个孩子的行踪调查得清清楚楚:他们并没有偷偷跑去什么奇怪的地方,共同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不用说中了什么致命的诅咒。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拥有独立的卧室,所以因为剧烈的呕吐窒息死亡时没有被父母察觉。

可他没办法解释死者脖子上的裂口形成的原因,四十多年的行医形成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五厘米长的裂口应该是在呕吐时形成的,但这引发了一个悖论:人们在呕吐时喉部的肌肉会剧烈地痉挛,就算肌肉在特定的情况下因为痉挛而撕裂,也不会祸及气管和食道。

钱一夫拿起皮包,从里边抽出一叠装订整齐的稿纸。封面泛黄,并且发出一股强烈的霉味,上边有五个黑色的楷体字:坏点的猜想。

粗看去毫无瑕疵的液晶屏有无法修复的坏点,而这篇论文则是他职业生涯的坏点。

“一派胡言。”他医学院时代的教授粗略地翻了翻这篇心血之作,神色轻蔑地扔回给他,“医生需要脚踏实地的精神,什么时候等你描述的现象在患者中出现了,再来和我辩论吧。”

(我等到了这一天,而你早就死了,这是你的幸运,我的不幸。)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最初自己曾为遭受的侮辱耿耿于怀,声名鹊起后逐渐淡忘,偶尔想到那尴尬的一幕,心中有点刺痛,但也仅限于刺痛。越是被同行瞩目,越要谨言慎行。

他下定决心似地翻开论文,熟悉而陌生的文字跃然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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