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喉巷

傅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事后他们的家长编造出是流浪汉杀害你母亲的谣言,目的是为了转移警察的视线,保护自己的孩子。可无论怎么保护,这场意外还是在他们的精神上留下了阴影。”钱一夫继续说道,“他们回家后告诉父母你在水里放了安眠药,这种本来顶多算是恶作剧的举动,在这些人的眼中却成了令人惊惧的信号。他们怀疑你是不是知道了真相,开始报复。”

“要是这样就能致人死亡,很多事就变得简单了。”傅蝶的声音很低,低得就像鼹鼠掘洞,“早知如此,我真应该在水里放上点别的药物。”

“你不能这么想!”钱一夫激动起来,“归根到底你母亲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摆脱,不是为了让你沉溺!”

“……你是个医生,为什么要对我的生活穷追不舍?”傅蝶平静了一些,沙哑着嗓子问。

“万事万物都有他们的逻辑。”钱一夫靠在门上,整个人苍老了很多,“我穷尽一生研究它们内在的关系,却疏忽了本质。割喉巷的历史有一段空白,它对应了我人生的空白。在我人生的暮年,我要弥补它。”

“把我当成显微镜下的病毒研究,就是你的弥补方式?”

“不,孩子,你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了拥有独立人格,独立思考方式的……朋友对待。我不希望你步你母亲的后尘,我要找到你精神坏点的根源,避免它与肉体的坏点重合,我要你活下去。”钱一夫诚恳地说,“只差一点点,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事便可以梳理清楚。”

“我不明白。”

“你死去的五个同学,还有饭店的老板娘,他们脖子上的裂口是因为精神和肉体的坏点同时发作的结果,但那个流浪汉和前几天被倒吊在电线杆上的男人是例外,这两个人的伤口可是货真价实的割伤。”

“不要兜圈子。”

“我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

钱一夫的话戛然而止,他痛苦地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涌出,很快化成一蓬血束咝咝射出。他缓缓地坐在地板上,双腿徒劳地蹬了几下,停止了呼吸。

一只胳膊从门缝里收了回去,门拉开了,傅蝶看到了父亲的脸。

十二

“够了,我太累了。”傅远山平静地说,扔掉了手中的短刀。

傅蝶惊呆了,她茫然地注视着钱一夫的尸体,抿紧嘴唇,竭力压制住剧烈的呕吐感。

“那个流浪汉不单是个无赖,还是个骗子。”他的声音刻板而单调,像是反复敲打钢琴低音黑键一般,“知道他为什么揍了我还没被警察抓走吗?他不是什么外地来的逃犯,那些背景是他编造出来吓唬居民们的。你能想象吗,邻居们竟能把你的母亲和这种低贱无耻的人联想到一起!”

“……为什么?”傅蝶声音空洞地问。

“他们嘴上说把这个流浪汉当成看门狗,实际却在唆使他去做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拆掉咱们家的煤棚就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在他们的眼中,咱们一家人是异类,是无法融入他们的沙粒。他们胆小如鼠又阴险狡诈,不敢赶走流浪汉,同时想利用他看咱们的笑话!”傅远山激动起来,“在你母亲死后,他们编造谣言的目的是为了借刀杀人。警察抓走了流浪汉,既能掩盖真相,又能除掉一个危险人物,他们才是真正肮脏龌龊的东西!”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杀了钱医生!”傅蝶怒吼道。

“因为是我杀了那个流浪汉。”傅远山淡淡地说。

一股热流汹涌地在她的胸口盘旋,瘦小懦弱的父亲怎么能杀了那个凶狠的大汉?

“在你母亲死后,我和他谈了谈。我告诉他邻居们想要栽赃给他的意图,他果然对此很愤怒,想要报复。于是我提出个建议,我假装杀了他,然后故意被人发现报警,这时他再逃走。警察无功而返,做贼心虚的人们对我会惊恐交加,认为我是个变态疯狂的家伙。我向他们勒索金钱,然后两人平分。”傅远山阴沉地笑了笑,“我在他面前充分表达出对你母亲死亡的悲痛,对那些小人们的愤恨,他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没有摆脱金钱的诱惑。”

“你那天故意喝得酩酊大醉也是为了彻底打消他的戒备吧。”傅蝶木然道,“很妙,邻居们在流浪汉为你辩解,其实是怕自己孩子的往事暴露。”

“有点风险的计划,可是我赌赢了。从任何角度看来我都没有杀他的理由,这个愚蠢的家伙乖乖地听凭我把他倒吊在电线杆上,相信这样是为了看上去更加惊心动魄。他恐怕从未有过被倒挂的经历,那种姿势纵有天生神力,也很难封住割喉一刀。”

“刀?”

“……你的蝴蝶发卡。拿去塑料壳后,边缘非常锋利。那就是我的刀。割开他的喉咙后,我用卡口的锯齿慢慢地切割进去……做完这些事,我支撑着回了家,把染血的衣服烧成灰处理掉,把发卡洗干净放回你的枕边,然后回到巷子中间,伴随着酒意昏昏睡去。”

傅蝶听到了世界坍塌碎裂的声响。

(长久以来珍藏的发卡,竟会是杀人的工具。它的颜色黯淡,沾染其上的血腥却永远无法褪去。我……我该怎么做?)

“原谅我,孩子。我不想取得你的原谅,我只想在投案自首前让你知道来龙去脉。”傅远山站起身,“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等一下,第二个被倒吊在电线杆上的人是怎么回事?”她问。

“是他们之间的内讧,在子女死后,往日的鬼魂附了他们的身,自相残杀后试图嫁祸于我罢了。”傅远山冷笑道,“不然警察怎么可能放我回来。”

“好的,再也没有疑问和迷惑了。”傅蝶俯身捡起短刀,“接下来该我去善后了。”

“小蝶,你想干什么?”

“你真的很了解我,太了解我了。”傅蝶凄凉地笑了,“我总算弄清了自己的坏点是什么。我亲眼看到了妈妈的尸体,我再也无法忍受目睹你用生命偿还罪行。流浪汉的死无人追究,我只需随便找个理由告诉别人是我杀了钱医生,一切就都结束了。装疯卖傻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觉得呢?”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把刀扔到我的身边?你杀了流浪汉,用这把钝刀折磨邻居,我知道你想说这是为妈妈复仇,可除了暴露你的懦弱和狠毒,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哪怕你用粗暴简单的方式去惩罚罪人,我也不会如此鄙视你。

你的愤怒源于你的生活被破坏的沮丧,你的复仇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从你用母亲留给我的发卡杀人时,你就在心中放弃了我,我想证明我是错的,但……我是对的。

可惜钱医生听不到你的自白,否则他会恍然大悟,真正足以割断喉咙的并不是坏点,而是心中龌龊卑鄙招致的惊恐与猜疑。掩盖坏点的也不是医学技术的限制,而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傅蝶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父亲。傅远山的神情从惊讶转化成惊慌,直至狼狈不堪,汗流满面。

她嫣然一笑:“我还没有满十八岁,运气好的话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而不是监狱,我异常的脑波是很好的护身符。这是女儿该为父亲做出的牺牲,对吧?”

她走向大门,经过钱一夫的尸体旁,心中生出深深地哀怜。她曾比喻这个老人为掘墓人,没想到最终变成尸体的反倒是他自己。

“你的死会造成我的坏点爆发,你的坏点又在哪里呢?”她转过身,柔声问,“多想想这个问题吧,爸爸。”

傅远山的骨头宛如被大门的关闭声敲碎,他跪在地上,发出狼嚎般的惨叫。惨叫划破了夜色,穿越过无人的割喉巷,直冲黑暗的天际。

尾声

本报讯:

昨天傍晚,我市和平大街的一条小巷发生命案。据记者了解,凶手因老板涉嫌犯罪被捕,欠薪未发,致使家中身患重病的母亲去世。他精神压力过大,不堪谣言困扰,终于做出这种极端的行为……

“听说凶手割断了两个老太太的喉咙?”

“是啊,我回家时经过那条巷子,看到了现场,吓死我了。”

“那条巷子叫什么名?”

“不知道……”

“……干脆叫割喉巷得了,什么时候我去瞅瞅。我觉得吧,这个案子背后肯定有隐情。到底是什么谣言能逼得人杀人?”

“没错。”

两个前来探病的年轻人边走边议论地出了医院大门,门旁的广告牌上,钱一夫的照片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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