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喉巷
“割喉足以致死,为什么还要把她推到沸水里?”
“看来你直接排除了自杀的可能。”男人托住下巴,“医生的直觉?”
“人类的本能。”钱一夫耸耸肩,“就算极端仇视自己的人,也不会选择这种自杀方法。”
“她有足够的自杀动机。女儿死了,丈夫涉嫌杀人未遂,面临牢狱之灾。”
钱一夫没有回应这句话,走到傅蝶面前:“你怎么会到哪里去?”
“不知道。”傅蝶目光迷离。
“这里是公安局,思考以后再回答。”钱一夫小声警告她,“当时你告诉我要回家。”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前一秒在想一件事,接下来大脑一片空白,等自己醒悟后,时间过去了很久?”
“大部分人都有过,尤其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钱一夫沉沉吟道。
“那么极少数情况呢?”
“坏点。”钱一夫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说出口的却是另外的话:“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是不是医生和老师一样,格外喜欢分析别人?”傅蝶望着办公桌后的男人,“你要逮捕我?”
“不,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傅蝶用一种既像起身又像鞠躬的方式站起来,转身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我劝你还是回医院,毕竟你家附近刚发生了杀人案。”
傅蝶的嘴角浮现出微笑:“我知道昨晚死的是五个孩子父母中的一个,今天又死了一个,不过我觉得你更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现在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发牢骚的声音很响,在走廊上清晰可闻,“明明是为他们考虑,招来要么是麻木不仁,要么是明嘲暗讽!”
你误会了,我只会冷嘲热讽。你误会的原因是没有认真思考我的话。
她走出大楼,决心一定要直接回家。
末班车上的乘客大多昏昏欲睡,她的头脑出奇地清醒,盯着窗外的景色,似曾相识的感觉像一根黑暗中的黑色发丝,无踪无影地掠过她的鼻尖,很痒。
又到了和平大街,她的脸贴到窗上,睁大眼睛。巷口的条幅一掠而过,这里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割喉巷?那时他们嫌弃的会是谁?她咧开嘴,不无恶意地笑了。
“终点站,铁路文化宫到了。”
电子报站器省略了后面的提示语,终点站到了,谁都得下车。
下车的只有傅蝶一个人,车站边孤零零矗立的文化宫废弃多年。这栋建筑的后边是个驼峰型的黄土堆,它巧妙地挡住了割喉巷的轮廓。爬到顶端,看到那条由两条奄奄一息的红砖楼夹出的小巷,心情会骤然低落,恰好吻合面前的下坡路。
傅蝶走进漆黑的小巷,心脏跳动得很快,但她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她不讨厌黑暗,只讨厌隐藏于黑暗中的那些物体,譬如墙壁,电线杆,菜窖。
她的妈妈就死在菜窖里。
那是个阴沉沉的傍晚,雨点细密且寒冷。年幼的她呆呆地站在客厅里,邻居们聚集在后院,发出各式各样的惊叹。
那里有个地下菜窖,一个小时前她兴致勃勃看电视时,妈妈去了后院为晚饭做准备,再也没有回来。饥饿促使她去寻找母亲,菜窖的门敞开,她低头看去,母亲仰面朝天地躺在黑色的泥土上,五官扭曲,喉咙处长长的裂口格外醒目。
父亲回来后发出的悲鸣以及邻居们的议论纷纷重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
(你们凭什么认为是母亲主动招惹了那个流浪汉?你们凭什么?!)
愤怒像是一记重拳,狠狠地将她砸回了现实。她伸出双手不停地摸索,疯狂地寻找家门。
一根木刺扎进了掌心,她找到了那扇门。她笑出了声,笑得泪流满面。
七
钱一夫坐在飞驰的出租车上,此时已是后半夜,车轮碾过覆盖路面的尘土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他竭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回味方才和老朋友的对话。
“对于割喉巷的事,你知道多少?”傅蝶离开后,他开门见山地询问。
“解放前它叫歌后巷,因为那里出了个著名的女歌星。二十年前那里又诞生了一个金嗓子,我在文化宫听过她的歌声,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演出。可惜后来她生了一场重病,嗓子毁了。”
“傅蝶的母亲?”
“对。十年前她死的时候我去过现场。喉咙上的伤口看起来像是他杀,但经过法医的检验,实际上是场意外。菜窖里积存的二氧化碳让她头晕目眩,昏倒时被身边木箱上露出的钉子划过她的咽喉,窒息而死,可是……她咽喉的肌肉似乎有点问题,否则区区铁钉根本造成不了那么大的伤口……喂,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那种奇怪的现象很可能是坏点造成的,但是我在十年后才知道了这件事!)
“没什么,你继续说。”
“有些居民向我们反映,很可能是一个流浪汉做的案。他似乎听到了风声,逃得无影无踪。后来验尸报告证明此事与他无关,就中止了对他的搜捕。半个月之后,听到这个流浪汉被杀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死者丈夫的复仇。因为他始终不肯接受我们的结论,闹得不可开交。”
傅远山的容貌浮现在钱一夫的眼前,老实巴交的人犯起倔脾气就算天塌地陷也难改变,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那是一天半夜,有个下夜班回来的居民看到傅远山躺在小巷正中,电线杆上倒挂着一个人,他吓得半死,赶紧跑回家打电话报了警。傅远山醒来后一口咬定是自己杀了人。他发现流浪汉偷偷地溜回来了,怒火中烧,想要为妻子报仇。”
“非常合理的解释。”
“傅远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以前他和流浪汉动过手,被揍得满地找牙,根本没能力割开那个彪形大汉的咽喉。凶器是类似锯条之类的东西,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傅远山被捕后,他的邻居们纷纷表示不可能是他杀的人,那些日子他终日喝得酩酊大醉,他的血液检查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他夜归时醉倒在巷子里,被警察弄醒时发现流浪汉被杀了,顺水推舟地承认自己杀了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妻子死后万念俱灰,作为复仇的‘英雄’而死去反而更光彩。在我逐一指出他供词的漏洞后,他痛哭流涕地承认了自己在撒谎。”
“可他还有个女儿。”
“是啊,貌似壮烈,实则可鄙的行为,自私到了极点的男人。”
难怪傅蝶对父亲如此冷漠,钱一夫怅然地想,无论是谁,发现在父亲心中无足轻重时,都会怨恨和疏远吧。
“流浪汉被杀的案子一直没有破,从那以后,昔日的歌后巷变成了如今的割喉巷。”
“你认为这段往事和现在的这几桩命案有什么关系?”
“被倒吊在电线杆上的恰巧是当年发现流浪汉被杀的那个邻居,其余的死者也都是傅远山以前的邻居!”他的老朋友暴躁地提高了声音,“尤其是那五个孩子,死得不明不白,法医们束手无策,知道了关系又有什么用?拜托你,赶紧帮我查清他们死亡的原因!”
“傅远山对此有什么解释?”
“他这次倒没有逞强,来了个一言不发。”
“坏点”,如果不是“坏点”还能是什么?
钱一夫当然不可能告诉老朋友没有确切证据的猜想,他当年的论文有个致命的缺陷:旁征博引地证明人的肉体存在着坏点,但是对坏点发作的原因只字未提。
炸弹需要雷管,促使“坏点”爆发,肉体瞬间崩溃的雷管是什么?
夜冷风寒,司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钱一夫回过了神。
“你知道割喉巷么?”他问。
“有点印象……啊,想起来了,那地方好像早就拆了吧?”
“带我去那里。”
“老先生,这深更半夜的我真不愿意去……”司机为难地说。
“你看我这体格,像是个抢劫犯么?”
司机愣了愣,哈哈大笑:“您还挺幽默,好吧,我豁出去了。”
钱一夫跟着他笑了几声,眼角忽然跳了一下。
八
客厅昏暗异常,傅蝶坐在桌前,桌上烛火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