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差(下)

Past:9

某天吃完晚饭,我跑去对老妈说,周六我要带女朋友回家,各种方面注意点。

老妈不疼不痒地回答了个“哦”,继续埋头忙着手中的针线活。

我有点受不了她脸上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于是忍不住强调了一句,“我这次是认真的!”

老妈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冷笑道,“你对谁不认真?除了对你老妈以外,你对福娃都认真!”

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关于带女朋友回家吃饭这件事,我家这方面表现倒是挺和蔼可亲的,可能他们对于我这种逢交往必将女友带回家的恶习,早已视为某种不定期上演的节日表演来看待。但雪糕却很紧张。虽然她并没有刻意地表现出来,但是逛街散步,她时而显露出的晃神,以及谈话时,不断旁敲侧击我家中成员的各种喜好,都深深将她的忐忑暴露无疑。

虽然我嘴皮上安抚着她不要想太多,但我知道,女方所表现紧张忐忑,的确也是我追求恋爱乐趣的一种。聚餐的当天早上,我才记起自己忘了提醒雪糕千万别要穿的太过妖娆,虽然我爸妈也不是保守的人,但如果按她往常所谓的隆重打扮──烟熏妆,大露背,红色高跟鞋,我爸妈非得以为艳舞女郎进我家了不可。那天我匆匆地赶到车站,找到半天都没看到雪糕的身影,惴惴不安之时,一只手猝不及防搭在我肩膀上,我转过身,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扎着学生马尾背着卡通双肩包的小女生,惊讶地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

我不是没见过雪糕的素颜,可是今天她的妆容打扮,完全是按照长辈喜欢的模式来铸造的。除了完全素面朝天以外,雪糕今天非常有心机的涂了点腮红,并且穿了一套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念叨“少女情怀总是诗”的针织衫打底裤,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不谙世事青涩懵懂的学生妹。我甚至怀疑她为了配合中年妇女迷信肥臀的嗜好,故意在裤子里垫了海绵。

我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雪糕,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个字,“高。”

雪糕歪着头,含蓄地冲我笑了笑,看的出早已完全代入角色。

有的人就是这样,卸了妆,却带上了另一副面具。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看的出,雪糕眼神深处有一种叫做“苍老”的东西,并不清澈,就像黑色幽暗的深水底有一尾缓慢游动的金鱼,可能连雪糕自己都不曾发现它的存在。但它千真万确地活在她的眸中,并且时而会掀起凌厉的涟漪,也会荡漾出风情万种的水光。

没人知道那尾金鱼的来历,那大概是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

走进家门,老妈非常客气的拿出茶水糕点招待雪糕。我歪着头小声冲雪糕说,“这是我妈。”雪糕走上前,并不拘谨,非常自然地冲我妈打招呼,“姐姐你好!”

我以为刚才说话声音太小,雪糕没听清,也顾不得我妈作何感想,立刻拽了拽她衣角,加大音量强调道,“她是我妈!”雪糕用手臂的关节撞了一下我的腰,开口就没好气地说,“黎昕,你又唬我啊?我才不会上当了,她根本就是你姐嘛!”

我一愣,还没反映过来。老妈已经先我一步,眉开眼笑地拉着雪糕坐下,笑的如沐春风,“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哎哟,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那臭小子这次没骗你,我真的是他妈……”话音刚落,雪糕非常配合地显露出既尴尬又惊讶地表情,忍不住一脸崇拜看着我妈,不断吐出诸如此类的句子,“伯母,究竟怎么保养才能像你这么年轻啊?”“伯母,你的皮肤看上去真的比我还要细腻”“天啊,你真的不能怪我认错,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您是黎昕的姐姐嘛”。一番说话下来,老妈眼角眉梢之间的得意之情简直就要溢了出来,但为了表示谦虚,她不停晃头摇手道,“哎哟,这两年老了太多,怎么能跟你们后辈比……”

就这样,两个女人不停口是心非,你来我往的互相阿谀奉承。而早已茅塞顿开的我立在边上,深深地倒抽了口冷气,心想,这演技,完全可以媲美奥斯卡了。后来进洗手间的时候,我偷偷跑到雪糕身边问她,“你有什么把握让我妈相信你不只是哄她开心而已?”

“她比谁都清楚我在哄她开心,可是她更清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像我这样花大气力去哄她开心的。”

“你们女人真虚伪。”

雪糕大惊小怪地白了我一眼,“这年头,谁要听实话啊!”

雪糕既然能轻而易举地把我家那位正处更年期喜怒无常的中年妇女斩下马来,对付我家中另一位好搞许多的中年男人更是不在话下。饭桌上,雪糕每一句玩笑话都开得适可而止,每一句献媚都拿捏的恰当好处。我那位不善言辞的老爸虽然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但他一直荣光满面的不停往自己杯中倒酒,而我妈在旁只是出言提醒了两句,破天荒的没有做出任何阻止老公酗酒的实际行动。我知道那是他开心的表现。这一切虽然足以证明雪糕的优秀,当然,同样可以反证从前我带回家女生的糟糕程度。

吃完饭后,我那位“人来疯”的小妹黎安安死拉着雪糕冲到她二楼的卧房,两人一坐到床上就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我在旁边完全插不上嘴,只能坐在房间里玩电脑。她们两人先是在聊学校里的男生,然后不知怎的聊到雪糕在哪所学校念书。

由于我妹问的太过理所当然,似乎从未考虑过第二种可能性,毫不犹豫地用这种肯定的语气脱口而出,反而让可以说出口的真相变得难以启齿。我担心雪糕会觉得尴尬,正准备随便扯个幌子替她作答,没想到雪糕倒是笑的非常坦诚地告诉我妹,她在工作。我妹立刻双眼放光,用一种崇拜英雄的眼神注视着雪糕,也不知连带打通了她哪条经脉,然后也在房间开始嚷嚷起来,说学校里很无聊,她也很不想念书了。

我斜视了我妹一眼,懒洋洋地说,“得了吧,你们女孩子不念书能干什么?去当苦力?就算你再不情愿,你也都得乖乖把高中读完,再去国外留学。这是你还没出娘胎,爸妈就已经计划好的。”

我妹抱着熊娃娃,嘟着嘴别过脸去,鄙夷地吐出一句,“浪费钱!”

“哎,我家别的还真没有,就是有钱!”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雪糕的脸上稍稍划过一丝不自然。

然后,我妹又转向拉着雪糕七嘴八舌的聊起了保养的事情,但雪糕好像自刚才开始就有些意兴阑珊,都不大愿意接话。我妹显然并不会察言观色,继续厚着脸皮问雪糕最近有什么好听的歌,不如用蓝牙传几首歌到她的手机。

雪糕几乎用应付的状态掏出手机,可我妹定睛往雪糕手里一看,立刻把手机抢到手里,尖叫着称赞道,“这个手机的壳怎么这么好看?是哪个牌子的?”

雪糕一脸错愕,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妹迅速不识相地报出了几个奢侈品牌。不仅如此,在说话的过程中,她还用如炬的目光注视着雪糕的脸,仿佛期待自己的苦心经营能得到旁人的点头认可。

这原本是少女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可是我看见,雪糕眼眸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坠落一样,最后,只徒留了一个微笑的空壳挂在脸上。我妹再笨也嗅出空气里的不对劲,可能急于挽回,再度口不择言的说,“其实山寨机也不错啊,我一直很想要一个了,放歌的声音很大!”

雪糕缄默不语,但她脸上那种生命力充沛的笑容再次于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活了过来。她对我妹微笑,笑得足够诚恳,笑得发自肺腑。但正因为她的笑太过纯粹,以至于让我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虽然很淡很淡,淡到我无法区分它会不会是任何一种接近于难过的其他情绪,但我能确定它在那里。

临别前,我妹做贼心虚的送了一套非常昂贵的保养品给雪糕,雪糕并没有表露太多感谢的意思,非常坦然而快速收下了,仿佛理所当然。在雪糕转身的刹那,所有的疲态是一瞬间从她脸上曝露出来的。就像通宵店里的人,无意中拉开店门,晨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他的脸,于是嘴角忍不住轻轻扬起,宛如战争结束以后的士兵独具的那种惨淡,力竭,心满意足的微笑。那是一种接近万念俱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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