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差(下)

Past:11

接下来的几天里,雪糕没给我打电话,我也联系不到雪糕。

因为她的手机还在我的手中。

那几天,我从来没感到日子像这样难熬过,整个人沉溺于一种患得患失的颓靡情绪。如果雪糕彻底与我决裂,兴许我还能找到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日日埋醉于花天酒地当中。虽然弥留于我内心深处的侥幸,已经越来越少,但最该死的是,如果没人以最彻底最残忍的姿势去践踏它,去狠心踩熄它,它永远都会这样一息尚存,苟延残喘的活着,并且总会在某一个时分,如同回光返照般绽放出所向披靡的光芒,而先前所有费尽心机想要忘掉的一切,被这样仿如重生的清光洗礼过以后,又会重新开始,无止境地循环。

直到有天凌晨,我接到个陌生号码,刚按下拨通键,电话那头就传来雪糕的啜泣声,我浑身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屏息问她,怎么了?雪糕不说话,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并且哭的越来越大声。仿如骤雨来临前乌云覆盖的天空,我的心也被浇成潮湿的一片。

我安静地拿着电话,没有出声。直到雪糕的嗓子哭到沙哑,她的喉咙才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我截住她的说话,立刻问,你在哪,我去找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雪糕颤颤巍巍地呼吸声,你有钱吗?

我回答,你要多少。

雪糕报出了一个数字。

我沉默。

然后,雪糕情绪好像已经逐渐恢复平静,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没有,不要紧的。

我沉吟片刻,轻声说,我拿给你。

雪糕的嗓音一下子陡然又恢复断断续续地哭腔,令人颤栗而心疼。

“那笔钱……我会还你的……我……我代替我妈谢谢你了!”

其实我早猜到那笔钱是她想为她妈换肾,一定是已经无计可施,不然她绝不会这样唐突的开口。那天晚上,我偷到我爸保险柜的钥匙,从里面拿出了一大叠现金,以及存折出来,悄悄地走出家门。一路上,我坐在计程车里,心情如同车窗外的黑夜,万籁俱灰。

我赶到目的地的时候,雪糕正独自站在一盏昏黄的街灯下,地面上的影子被拉的很长,这样的场景,光看一眼,已足够让人觉得悲伤。我快步跑了过去,雪糕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憔悴,宛如枯萎泛黄的白色花朵。她的眼眶烧的通红,目光深处透着无处可逃的无助与迷茫。她走上前张开手抱住了我,身子一直轻微地颤抖,仿佛强忍着不要哭出声。

我将揣着怀里的现金与存折递给了雪糕,她失魂落魄地接过,放进包里,然后,目光空洞地望着街头幽暗延伸的尽头,喃喃自语道,“你说,我以后是不是就看不见她了?”

我好像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忍不住伸出手将雪糕用力抱紧,语无伦次地说,“你放心,不会的,绝对不会有事,现在的医疗很先进……”

雪糕吸了吸鼻涕,像受到委屈的小朋友一样歪着头,可怜兮兮地打断我道,“你不用骗我了,我知道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不发一言地将雪糕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把头轻轻地搁在我的肩上,合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过了一会,她缩回头,像个孩子般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困惑的问,“我以后真的再看不见她了吗?”

我不知该作何作答,只好保持缄默。雪糕歪着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庞,表情如梦呓般不解地继续追问,“为什么呀?”

我心痛地说,“别这样。”然后,雪糕身体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地颤抖,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喉咙不断呜咽着,但再也没有说出过任何话语。

那天晚上,我蹲坐在街边,雪糕靠在我的肩上,一直啜泣,然后哭累了,便闭上双眼歇息片刻,但过了一会,她睁开双眼以后又继续哭。这样的情景在整个晚上一直反反复复,循环上演着,直到第二天晨曦的某个时刻,雪糕再次从睡梦中醒来以后,表情终于恢复成一如既往的漠然。她从我的怀里抽离开,撑着摇摇晃晃地身子,如梦游般拦下了一辆计程车,然后绝尘离去。不知是她忘了,抑或是刻意为之,最后的最后,她都没有和我说一声,“再见”。

我知道这样的告别,是真正的再见。再也不见。

因为昨夜我听见雪糕在睡梦中不断重复叫唤着一个人名,一个好听而顺口男孩子的姓名。

Past:12

雪糕消失了。如同她没理由的出现一般。

那天我去到雪糕家里,雪糕父亲瞪着布满血丝地双眼拉开门,我一眼望去,看见躺在地板用白布掩着的人,心咯噔一跳,有点失控的倒退两步。家里很空旷,完全没有亲戚朋友到访留下的痕迹,笼罩在一片惨淡的冷清当中。

我进屋和雪糕的爸爸随便聊了几句。他说,他也不知道雪糕的下落。并且在交谈中,我还得知一个细节,雪糕在收到母亲病危的电话时,医生告诉她,她妈已经不行了,想要见她最后一面。可是直到她母亲最后灯枯油尽,雪糕都没有出现在医院。

我献上一柱清香,默默地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虽然我表面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但是我渐渐体会到了各类书本小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一种叫做“寂寞”的东西。以前我一直误会了它,将它与其他各种负面的情感混为一谈。但我后来发现,其实一个人也好,遇到苦闷的事情情绪低落也好,就算当我老爸发现我偷了家中的存款,拿出皮鞭狠狠地将我抽打了一顿也好。这些疼痛与孤独,总是咬咬牙,就能捱过的。但寂寞真正能伤人的地方并不是这些,而是当我独自搭乘轮渡时,看见天空浮着一片美丽的云,伸手指向它的时候,再也听不到身边啧啧附和的赞叹声。而是当我路过某家房地产广告,看见那些为求出位丑态百出的宣传标语时,再也没人和我笑的腰酸背痛。我害怕寂寞,并不是害怕痛的时候没人陪,而是害怕当我发现生活中美的时候,没人能与我分享,她不在我的身边。

有一次,我偶然在街头遇到黑人,与他在店子里坐下闲聊了会。

他告诉我,关于雪糕的事情,他近段时间也有听说过。

我立刻紧张地追问,雪糕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人回答道,具体详情他也不清楚,好像是因为雪糕得罪了当地一个很大的利益集团,对方要致她于死地,幸好她连夜偷渡到国外后,才躲过了这一劫。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雪糕问我借那笔钱的用途。

走出店门口,我抬起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眶,心底全然不是滋味。

我知道的,如果不是走到穷途末路,被逼到万不得已的境况上,她绝不可能这样急匆匆一声不吭的离去,当中一定有难以说出口的苦衷。甚至连一句最后的“再见”都来不及跟她母亲道别,便远离故土,颠簸着上路。

我真的很担心她。

我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家千里迢迢地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家,会不会过的不习惯,我担心她生病了会没人照顾,我担心她孤独想家的时候,没有朋友陪伴在身边安慰她。

我真的非常担心。非常担心呀。

我意志消沉了很长一段事情,家人朋友在旁怎样安慰我,都无济于事。我也不再频繁地去参加各类轰趴的聚会,更是彻底与夜店绝迹。我这种几乎与世隔离的举动,在我许多朋友眼中简直不可思议,以至于许多与我相交不深的人,甚至会误以为我搬离了这座城市。然后,当某日他们在街角与我相遇时,大多都惊讶地纷纷追问我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而我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雪糕离开我的第一个假期,我找到了一份兼职,因为我向我爸承诺,我会把钱如数的还给他。而当我揣着自己赚到的第一笔钱回到家里时,我妈一看见我就“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表现的既心疼又感动。而一直因为我偷拿了家中的存款,和我冷战了整个学期的老爸那天也破天荒的走下楼来,上前不冷不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但一转身,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天我回到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确晒黑了许多,也瘦了一大圈。但好处也是有的,至少这两个月以来的打工经历让我脸上原先轻狂的稚气彻底褪去,长期没有运动的身子也得到了锻炼,完全与曾经那个弱不禁风的白脸小生判若两人。

那天晚上,我那位横冲直撞的小妹跑到我卧室找我聊天,恰好我刚洗完澡,只披了件浴袍,想不到她看了我一眼,脸立刻就红了。后来在我三番逼问下,她才不好意思地吐露原因,“哥,你不能怪我,只是你的肌肉未免也太性感了一点吧!”

我的变化当然让家人感到无比欣喜,但其实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全部的转变是出现于,某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多出了几笔零星小额的汇款,而汇款的地址正是狮城。

一年后,我考上了新加坡的大学。虽然成绩还是不大理想,但用我老妈的话来说,你努力一个学期,替家里节约的钱可不止一点点啊。

在开学的第一天,我走下机场,望着推着行李箱来来往往的人群,心情澄澈。

我深深的呼吸一口气,仿佛感到自己已经离她近在咫尺。而我也相信,她现如今也正站在这座阳光充裕城市街道的某一隅,与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欣赏着同样的风景。

这一年以来,我不断告诉自己,虽然地球广阔无涯,但能够去到最远的地方,仍然是始发的原点。所以我情愿用十倍的速度去追赶她,只要活着,总能遇到的。

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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